鄭老師講古-莊子《第十四講》
那對待這個是非之爭莊子本人思考了什麼問題?除了之前說的要「齊是非」,莊子思考的是「語言」本身究竟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拿語言來辯論?語言本身應該表達些什麼東西?語言作為人跟動物最重要的區分,我們應該怎麼去對待它?孟子所說的「人禽之辨」,就是人和禽獸的區分是在於人是有道德感的,人是有「四端之心」的,「四端之心」就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可是道家跟儒家的角度完全不一樣,道家看重的是什麼呢?道家認為人和動物真正的區分並不在道德上,其實動物也有很多反哺的現象啊、護幼行為啊,那些表現出的慈愛其實一點也不遜色於人。所以莊子從來沒有覺得動物在道德方面低於人類。
莊子的角度是什麼呢?他覺得人跟動物其實真正的區分,是在語言上。莊子就有一段關於語言的思考,他說「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意思是說言並不是像風一樣,吹過去就沒了,「言者」就是說話的人,他說話一定會有他想說的內容,但是言說的內容又「特未定也」,就是「不是確定的」,我們嘴一動,語言就出來了,但其實我們想不到下一句要講什麼,我們說話的時候其實內容並不是完全確定的。比如說我們平時寫個講稿,我們寫了兩千字,可是常常脫稿去發言的時候,可能這個兩千字有一半是一模一樣的就已經很不錯了。
所以他說「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他突然反思說有語言這個東西嗎?還是沒有語言這個東西呢? 「其以為異於鷇音」,他跟小鳥的這個聲音有什麼不一樣呢? 「鷇」念「ㄎㄡˋ」,是快要出殼的小鳥一點一點的把蛋殼啄開來,然後頭露出來,發出的那種最初嘰嘰嘰的聲音,所以莊子思考著人的語言跟這種小鳥發出的聲音有什麼區別呀?其實鳥它也有自身很豐富的語言,莊子就感到困惑,他說人也有語言、鳥也有語言,各種動物當然也有語言,那這個語言之間有什麼區別呢?莊子當然是針對當時各種口水戰,發出了一個很諷刺性的感慨說:「有語言嗎?你們都拿語言在幹嘛呀?你們這麼吵來吵去的,那你這個語言跟鳥有什麼不一樣呢?都是一堆鳥話啊!」
其實他要表達一個諷刺的意思,但是莊子思考的這個問題很重要,可以說是中國哲學家裡第一個思考語言本身的問題,就是「語言究竟是什麼?」。所以莊子接著又開始提問了,他說「有辯乎,其無辯乎?」這個語言和別的物種的語言有區別嗎?沒有區別嗎?他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這個道到底是隱藏到什麼地方了,才有了這個「真、偽」的區別?言到底是隱藏到什麼地方了,才有了這個「是、非」的出現?他說「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本來這個語言是用來表達「道」的,道是道家最高的終極意義,而我們現在的語言變成是表達器物了,甚至連表達器物都不是了,而是變成是相互攻訐的一個工具了。
老子提出「道」的時候他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他說「道」呀,我們用語言說的時候都要很小心,我們平常說的可能都不是「道」,這個莊子後來在雜篇-則陽裡也說「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意思是語言如果能表達得好的話,那每天都在表達「道」,也就是那終極的東西,他是個最美好的東西,用西方的話說,就是那個「真理」。語言本來是讓我們去探求真理的,是去表達美好的,怎麼就變成為我們吵架的工具呢?所以莊子說「小成」,真正的那個大道被小的成就所代替了,之所以有儒墨之爭、有各家之間的鬥爭,是因為你用那小小的成就,就認為可以代替整個天道了。所以每個人都認為我們這一家領悟的是天道,我們知道在先秦有儒家、墨家、道家、法家、農家、名家、雜家、陰陽家、縱橫家、小說家….各種家,這裏講的九流十家還是大宗才排得上,當時號稱是「諸子百家」呢!每一家都認為自己說的是對的,而莊子認為這就麻煩了,那個「道」就被切分了,本來是個完整的,而每家各執一詞,有點像盲人摸象,你只摸到了象腿、只摸到了象耳朵,就以為是全部了,所以才產生爭論,就是這種小的成就遮蔽了你對大道的理解、對大道的感受。各家都沉浸在這個小的的成就裡面,所以才產生了辯論。
這個是莊子的感嘆,莊子又說:「言隱於榮華。」這個「榮華」是「浮華」的意思,我們剛才提到的各種技巧辯論、各種奇葩的辯論,就是使出渾身的勁,把自己的口才全部用上,莊子就說:「你用那麼多技巧性的語言,其實就是很浮華,真正能表達到『道』的那個語言就被隱蔽了。」,這個就是老子一開始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是可以去說的,但是你用各種技巧性的語言辯論出來那個東西一定不是「道」,「道」應該是一個永恆的東西,是一個「常道」、「恆道」,不隨你的語言改變,他是正確的就是正確的,不是被攻訐了他就變成錯誤了。 「名可名,非常名。」,語言概念的是可以拿來命名的,我把這個叫桌子,把那個叫椅子,都是可以命名的,問題在於這也不是符合「道」的那個名稱,因為符合「道」的那個名稱也該是永恆不變的。比如說「道」這個字,作為宇宙的一個最根本的東西,不管你用什麼名稱來命名他,他一定是永恆。
莊子通過是非之爭,反思語言問題,帶出了兩個很重要的課題:「語言存在嗎?」、「何用語言來表達『道』?」。我們在試著用現在的觀點去看這兩個課題,這種是非的辯論在今天也很多,漢語本身是以象形文字為基礎的,那麼這種「字」本身是可以傳情達意的,他跟英語系統以及希臘文、拉丁文、德文、法文那些拼音字母表達文意的語言文字系統是不一樣的。我在美國留學時期遇過各個國家的留學生同學,大家也都用英語來溝通,不過感覺上英語是用來談事的,而漢語是用來談感情的。漢語這個符號跟拼音很不一樣,拼音注重的是你發音的區別來導致他意義的區別,可是漢字一出口、一寫下來,本身就表達了那個意思。比如說西方的「西」,上過我書法課的朋友會知道,這個「西」字在篆書之中是一隻鳥回到巢裡的樣子,我們說倦鳥歸巢,那是太陽西下的時候,所以把它叫做「西」,這個是最平靜美好的一幕,不只是鳥,太陽西下,牛、羊、雞、鴨都回來了,當然人也是,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也回家了。
我們現在這個「西」字已經看不太出來原本這個字在造字時所採的時間與意象了,而用英語這個West這個字就更看不出這種內涵,West就只是一個字而已。漢語、漢字的單音獨體且包含有這種時間、空間、意象的特色,在交流思想和情感的時候更加快捷,所以我們常常在日常對話裡,聊沒幾句話就容易講到一些更深層的東西,生活態度啊、人生觀啊、價值觀,我們的成語特別多,有許多的成語是為了幫助我們在敘述一些觀點時濃縮解釋的時間,一個成語就代表了千言萬語,例如你可能要罵人都會用成語,你一講「狼狽為奸」、「衣冠禽獸」、「厚顏無恥」人家就懂了你的意思,不必解釋太多,我們漢語本身非常有意義、非常有意思,甚至是非常尊貴的一種語言,這和白話還是文言關係不大,因為我們的「字」本身就有這個表音、表意的多重功能。
中華文化說叫「上下五千年」,到今天還沒有斷,可是有很多文化像瑪雅文化、埃及文化等等,很多都斷掉了,連留下的文字都沒人能解讀了,其實我們的文化之所以能存在到今天,要得益於我們漢語、漢字還存在。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家威爾杜倫說「一個國家的滅亡,一定不是被外來的武力征服,而是自身文化的崩毀」(A great civilization is not conquered from without until it has destroyed itself from within.),所以我們換個角度去思考,真正的一個國家的勝利也是在於它的文化一直傳承、保持著,我們中華文化到今日還存在,而且我們今天還在說著的漢語、使用著的漢字,除了有簡體和繁體的區分,其實我們今天的語言跟古漢語沒有太大的區別,我們讀古代的書還能讀懂,因為我們和古人沒有思維上和語言上的差別,只是語法上稍稍有點不一樣,所以漢語這種語言我們可以去回溯到漢字本身產生的時候,那形容叫「天雨粟,鬼夜哭」,天上降下了糧食,鬼都哭嚎了,為什麼產生了漢字鬼要哭呢?因為鬼發現它會受到懲罰的。
所以漢字有一種力量,它會變成文化、變成道德,會變成一個思想判斷的尺度,所以會懲惡揚善。有文化、有思想了,才有善惡之分,才會去懲惡揚善,也就是說倉頡造字、文字產生這件事,是特別轟動的一件事,特別了不起的一件事,所以看到莊子的思考,我們就會發現他的用心良苦,「語言這麼重要、寶貴、難得,我們為什麼要把它當做工具呢?甚至拿這種工具相互攻訐呢?相互狡辯有什麼意義呢?」
我們再深一層從哲學中看這個語言,西方哲學很早就思考語言問題,他們自從尼采之後就對傳統的形而上學中的邏各斯中心主義進行反思,而真正反思的高潮是所謂的解構主義,就是雅克・德希達那個群體,他們覺得那個邏輯的、科學化的語言是有問題的,所以從德希達一直到路德維希・維根斯坦這些哲學家,他們都是解構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語言,要回到「詩性的語言」,那麼莊子說「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那要「不榮華」,也就是不浮華的語言,那是什麼語言呢?那一定是「詩意的語言」,這個在東西方哲學視角之中是有一個共識的。只有在詩意的語言中,我們才能把我們的思想和感情安放好。所以我們今天雖然流行一句話:「不止有眼前的苟且,還要有詩意和遠方。」其實那個詩意也不一定要在遠方,就算你去了個度假天堂,像馬爾地夫,你心裡也可能是亂糟糟的,你可能還是滿心充滿焦慮,而其實你也可以換個心態,讓近在眼前的生活也充滿著詩意,這就是二十世紀海德格爾說的「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我們存在的最好方式,是使用美好的語言,過詩意的生活,並不一定要在遠方,所以這種美好的語言才是成就我們本性的東西。
海德格爾本人也是特別喜歡詩歌,他自己也寫詩,而且他特別喜歡里爾克以及荷爾德林這些浪漫而直擊人們心靈的詩人所寫的詩,因為在那詩意的語言之中,我們的情感和思想得到了最極致的表達,而「道」就在這樣的語言中,去掉小的成就對我們的遮蔽,去掉浮華的語言對我們的掩飾,回到那種最質樸,最詩意的那個語言之中,我們要讀著這樣的書,要看著這樣的文字,我們才有這樣的詩意。其實人和人真正的區別並不在於有多少錢、身份地位高低、顏值高下,人和人真正的區別是在於你說著什麼樣的語言、看著什麼樣的語言,那你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這是特別值得我們去思考的。當我們看到有很多空洞的語言存在的時候,當我們看到在公共場所有一些年輕學生在講髒話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想這個問題,想想我們的文化怎麼了?我們這樣該怎麼能到達那個詩意的遠方?我們連說的這個語言都變得粗鄙不堪的時候,我們還怎麼去尋找生活的詩意?這是留給我們思考的一個有趣,或者也可能是沈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