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老師講古-莊子《第十六講》
接下來說說「非二元論的思考方式」是什麼樣呢?莊子說了,叫「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意思是聖人是從天道的角度來看問題的,「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道樞」是什麼呢?就是古時候的門在靠牆那一側有個軸,那個軸叫「樞」,而讓那個軸放的凹槽叫「道樞」,霹靂布袋戲從莊子裡東拉一個詞、西拉一個詞,湊了一個角色的名字,叫「道樞解天籟」,大概取名時剛好翻到這篇齊物論吧。
那麼莊子說「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就像站在這個空處看四周,你站在空處你跟四周就都不是對立的關係,而是你能回應到四周的所有的事情,你自己又不和這所有的事物對立,這種關係莊子說叫「莫若以明」,意思是與其跟別人對立,不如相互照應,取長補短、互相理解,這才是真正的面對對方的正確態度。當我們明白了這個陰陽的道理,把一切東西不做二元對立的去看待,人生就非常有意思了。
前面說過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都是統一的,更何況其他呢?莊子底下接著說「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意思是「『可以這樣』,還是『不可以這樣』,各有各的原因,並不是一個絕對對立的關係」,那麼什麼樣叫「可以」什麼樣叫「不可以」,也要根據具體的情境、具體的背景而論。他後面還有追著說「後面還追著又講「可乎可,不可乎不可」,就是「可以」有可以的原因,「不可以」有不可以的原因。比如說我們以上課為例子,我經常在課堂上看到有一些學生穿的拖鞋就進來上課了,尤其是韓國來的留學生,可是你如果教書會發現課上完了之後,韓國學生是特別尊重老師的,他會行禮,下課了幾個韓國學生會圍著老師,先鞠躬然後再走,所以他們穿拖鞋上課並不是對老師的不尊重,反而他們是特別尊重老師的學生群。我以前在美國留學時,在美國我們光腳上課老師從來不問也不說,更沒有人會覺得是對老師的不尊重,但是戴帽子就不行,戴帽子上課在美國就很不尊重了。而在臺灣戴帽子上課沒什麼奇怪,光腳丫上課會惹毛老師的。那你說哪種可以、哪種不可以呢?這就是中華文化、韓國文化,和美國文化在一個小小的細節中體現出不一樣的地方。
莊子接著說:「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什麼意思呢? 「然」就是「這樣」,就是「我這樣有這樣的原因,我不這樣有不這樣的原因」,好比像是大家穿衣服一樣,你喜歡穿中式的有喜歡穿中式的原因,有的人喜歡穿西裝,那他有他穿西裝的原因。前幾年有一個周迅主演的電視劇叫「紅高粱」,周迅的角色叫九兒,有一段台詞話非常有意思,她對這個縣長大人說「您是縣長,所以您有您的大道理,我是小老百姓,但是我有我的小道理。我當然不可能為了你抓土匪,我就把我孩子的爸爸給供出來吧?!所以即使孩子的爸爸偷偷藏在了我家,我也肯定不會告訴你的!」這就是大道理和小道理,都是道理,我們不能拿自己自以為的大道理去碾壓別人。
那麼莊子說:「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道這個東西是你去實踐、你去走,才形成一個道路,那麼萬惡呢,都是你這樣去命名它,它才是如此的。所以莊子的意思是我們不要局限於一種法則、一種規則,因為每一件事、每一個物,都有它背後的合理性,「物謂之而然」是說我們不要拘泥於一個概念,千萬不要生活在這個狹隘的概念之中。 「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是說「沒有什麼沒有它是這樣的原因,沒有什麼沒有它可以這樣的原因」,這兩句讀文言比讀白話還容易明白,再說一次「沒有什麼-沒有它是這樣-的原因,沒有什麼-沒有它可以這樣-的原因」加上個破折號代表口氣可能比較容易理解,要搞清楚雙重否定的句子,原本邏輯就要強些,簡單說就是「什麼事物都有它之所以是那樣的原因,什麼事物都有它之所以可以那樣的原因」,其實如果用孔子的話說,那就是「忠恕之道」。我們要理解別人這樣存在的原因,我們要理解別人存在的合理性,並且對他們表示尊重,這也是儒家道家思想相通之處。
我們繼續再聊一聊這個「物謂之而然」,意思是「東西你那樣稱呼它,它就對你而言就是那個東西了」,比如說「杯子」是因為我們約定俗成的把它叫做「杯子」他才是「杯子」,「桌子」我們把它叫做「桌子」也是約定俗成的,其實「桌子」也是可以叫「椅子」呀,「杯子」那也可以叫做「筷子」,我們其實就是從古時候就約定俗成給了它一個名稱,而莊子是特別反這種既定概念的。
千萬不要把人限制在概念之中,一切概念一切稱謂都是人賦予它的,從而有了一個文化含義。我們的漢字還好一點,至少像杯子、桌子、椅子一類名詞還是木字旁,還說明他們跟「木」有關係,你要是用英語的話就更加的隨意了,杯子:「Cup」,桌子:「table」,當初是依據什麼原則來命這名詞的都不知道,沒有任何偏旁部首來表示,完全的就是約定俗成的,但這樣好還是不好?也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恰恰是給了我們一個思考的好指引,你看,我們叫杯子,人家叫Cup,哪個才對?都對啊!我記得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有一句名台詞說得很有這種思考的味道:「What’s in a name? 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word would smell as sweet.」(名稱算什麼?玫瑰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所以,不要生活在既定概念之中,這樣我們生活才會有趣,才會沒有掛礙、沒有障礙。比如說很多年輕人,對愛情、婚姻提前就有了一個概念,覺得愛情就是兩個人甜甜蜜蜜、你愛我多少我愛你多少,以為愛情就是一種付出,你愛我你就要我付出….其實你仔細想一想都是一廂情願,都是從自我的角度去想的,從對方的角度他完全可以認為「我為什麼一定要對你付出呢?」,一旦站在對方想問題,就發現完全不一樣了。
有一部紀錄片式的電影非常有趣,沈可尚導演拍的,叫「幸福定格」,沈導用七年的時間,追踪了八對夫妻,是從他們戀愛到結婚、生孩子,甚至到離婚的整個個全過程。沈導非常有意思,他觀察這些家庭真實狀況的整個過程,觀察了他們矛盾是怎麼產生的。幾乎所有的人都說,當年我認為你那麼好,現在怎麼變壞了?當年你沒有這個壞毛病,現在怎麼有些壞毛病了?然後對對方一再苛求,要求對方是一個一分的人,其實這有一點強迫症對吧?你和你愛的人生活在一塊,你無形中就希望他是那個完美的人,是那個一百分的人,很多人會陷在這種對愛情的既定概念中,所以他會抱怨為什麼在婚姻中就沒有激情了。導演在幸福定格里有一個非常好的定位,他說其實是在婚姻的各種經驗歷練中,這種激情被淬煉成一種更加親密的、與生命更接近的一種關係,這種關係就是夫妻的關係,所以不是激情沒有了,而是激情轉化和昇華。
在這部片子裡,導演同時也提出來,他說其實每個人都有陰暗面,每個人都有缺點,你不能要求對方是完美的。連心理學家榮格都說「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達到完美的程度」,所以我們對別人的要求也不能那麼高,只有這樣你的婚姻中才不會特別執拗的要求對方去做到什麼。沈導演通過片中的幾個案例,告訴我們其實有一種婚姻的觀念非常值得大家思考,他說婚姻其實就是像兩個人簽一個契約,它是一年續簽一次的契約,最好的婚姻中的伙伴關係是什麼呢?是朋友的關係,而不是我們理解的夫妻關係,就是像每年簽一次契約一樣,我們倆都很好的話那我們繼續再續約,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為婚姻緒約的觀念的話,你的婚姻其實是會很良性發展的,因為我們知道需要為這份契約負責任,需要為這份契約去努力,而且我們是一個朋友的關係,就像美國影集「六人行」裡面那樣,朋友互相真正的給對方關心,在彼此無助的時候呢給予陪伴,其實這是一個朋友的關係,一旦把它狹隘到一個互相要求、互相吹毛求疵、互相苛責,這種關係就非常僵硬了。
所以這個影片的也是告訴我們,我們對對方、對自己的要求,有的時候不用那麼完美,可能六十分就很好了。我們的人設也是這樣,我們苦苦的去為自己設定人設,可能都是往一百分這個標準去設定了,其實你設定60分也不錯,你不設定人設、順其自然去走那也不錯,這樣的話你的婚姻、你的愛情可能會更輕鬆,而當這種愛情、婚姻解體的時候,你也不會覺得太痛苦,那不過就是一個契約的終結,這是這導演藉由影片,提供給大家關於現代婚姻的觀念,也非常值得我們思考。
回到莊子,他對待愛情、對待婚姻是什麼態度呢?他當然沒有直接討論,但是我們可以引申出來,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兩個人在一塊「相濡以沫」,就是兩隻小魚都快要渴死了,你吐我一口、我吐你一口唾液,讓對方活下來,兩個苦苦堅持,都很累啊!然後莊子說「不如相忘於江湖」,能夠各得自由、各得一片江海,這樣不也很好嗎?也是好的關係啊。所以莊子是一個非常開放、非常自由的態度,這都是值得我們現代人去思考的。
莊子接下來下又講「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意思是說我給你舉例子啊,人的這種相對性是怎麼樣的呢? 「莛」是小小的根莖,「楹」是屋樑那樣結實粗壯的大木頭,「厲」是長得很醜陋的人,「西施」大家就都認識了,這些看起來反差很大,但是其實是一樣的,「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各類奇葩、各種反差,從道的角度來看,都是一樣的,莊子說,像是「莛」與「楹」,其實一樣,只是各有各的用途;「厲」與「西施」看起來一醜一美,也只是看起來不同,而那些大小、美醜的不同,也都是我們製造、界定、劃分出來的觀念,而從天道的角度看,都是一樣的,只是不同個性、不同形態的一個存在物而已,而我們人就很好事,「好之也」,我們賦予事物一些分別的既定概念,別人不明白還非得要別人接受。這個大家要去想一想,我們今天老是注重顏值,在莊子那兒沒有顏值這一說,莊子寫的那些可愛的人物都是奇醜無比,或者殘缺的殘疾人,莊子也覺得他們很美。
那麼這種美醜的觀念的是人賦予的,比如說讓一個特別美的人站在河邊,莊子就說「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就算是像毛嬙、麗姬這樣漂亮的大美女站在河邊,魚見到嚇得淺到深處去躲起來了;鳥一看到,哎呦這是什麼東西呀?怎麼可以長這麼高、眼睛這麼大,也嚇跑了;麋鹿看到了,撒腿就跑。人家才不覺得你美呢!一隻青蛙放在這,我們會覺得長得很醜,可是青蛙也會說你人長得很怪,所以莊子的意思是美醜其實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評判標準,如果你把自己放在美醜的概念中,是會害了自己的。莊子認為美醜是人加給事物、加給這個世界的一種人為標準,你一但換一個角度來看就發現,美也可以是醜的,醜也可以是美的,這不又是一對陰陽嗎?
非洲人看亞洲人可能覺得黃種人皮膚顏色不好看,你可能看非洲人覺得那個黑的皮膚也不好看,你到美國、歐洲,女性一般比較人高馬大,我們亞洲人會覺得怪怪的,可是他們看我們我們女孩子小巧玲瓏的,也會覺得你們怎麼這麼矮小啊?這個眼光不一樣,美醜就不一樣,所以美和醜完全是相對的概念,如果用孩子的眼光看世間,那真的叫「恢恑憰怪,道通為一」了,小孩可以跟一個長得皺巴巴的老人聊天聊得不亦樂乎,小孩的眼中沒有美醜,也沒有高低貴賤,他可以跟一個撿垃圾的一個老太太聊得非常開心,小孩看世界就是這樣,你會發現小孩會願意跟所有人做朋友,他在捷運上、火車裡、公園裡,小孩跟每個人都能聊,也都很好聊,他不會去分別你的身份、地位、顏值、年齡、職業….這些東西,小孩看到所有人只要你說話好玩,他都跟你玩。所以這個「恢恑憰怪,道通為一」,不只是告訴我們陰陽的道理、相對的道理、一切存在的合理性,他還告訴我們一個價值觀上的道理,就是你要去「齊」,要平等,這不只是一個思維方法,而是一個根本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