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師講古-莊子《第廿四講》
養生主的下一個故事大家都特別熟悉,叫「庖丁解牛」,就是一個廚子殺牛的故事。
其實這個故事很深刻,每一句話背後都有哲理,一個廚子殺牛殺得特別漂亮,花花幾下就把這個牛給解了,莊子講這個有什麼意義呢?不就是講一個很高明的廚子的故事嗎?現在網路上看到很多的廚師都可以做到這樣,尤其有些影片像日本做生魚片的廚師,唰一刀就把魚皮給削了下來,刀法俐落高明,難道刀法厲害就夠了嗎?那麼多刀法很強的廚師,為什麼就挑這個廚師的故事來說?顯然莊子是要透過這個廚師來講養生的道理。
那麼殺牛跟養生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殺牛能殺到游刃有餘呢,這個廚子用的是什麼樣的刀呢?刀代表了什麼?這個牛是比喻什麼?廚子又比喻什麼?大家有想過這些問題嗎?莊子的原文非常精彩,一開始先講他為誰殺,這個很重要,他不是為酒店老闆殺牛,而是為文惠君解牛,文惠君是誰?主流的說法是說文惠君就是梁惠王,這個庖丁是去為大王殺牛的,大家想一個問題,一國之君怎麼會在那裡看一個飯店的廚子殺牛呢?所以文惠君一定是想從這個廚子身上學到什麼,這是他的一開篇。
那麼文惠君先看他殺牛的過程,我們要注意,莊子用的是「解」牛,「殺」這個字在莊子時代早就有了,而他為什麼不用「殺」牛?莊子一開始寫這廚師用不同的身體部位接觸這個牛的時候,都很符合節奏感,他每一個部位接觸這個牛時正好能把這個牛控制住,他解牛的過程完全符合了上古時候的音樂節奏,非常和諧,原文是:「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為什麼要寫他殺的那麼完美呢?所以這個也是一個疑問,你可以先想一下,再看看文惠君代我們得到的解答。
文惠君說:「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哎呀你這個技藝真的很高超啊!怎麼能殺到這麼完美呢! ?
這位廚師回答他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您不知道啊!我這不是在殺牛呀!我這是在練道呀!
廚師說的「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這句話非常重要,他說梁惠王你讚揚我的技藝,但你不知道我比技藝更高的東西是什麼,所以解牛這個過程,是這廚師對道的領悟,他在這個技術中要的當然不是把牛給殺了,這對廚子根本只是日常,不值一提,他要的是在這個技術中怎麼修煉出道來。所以他說我所愛好的是道,所以我殺牛跟一般人殺牛是不一樣的,我殺是殺,但得要殺出個「道」來,我要把我這個「養生之道」給融合進去(記得了,這幾講一直強調所謂的「養生」,是「養性」之意,別忘了),這是第一個層次的意義。
第二個層次的意義是什麼呢?庖丁解牛的故事裡繼續提到「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就是這廚子說原來我看這個牛的時候呢,就會看到一隻完整的牛,可是我現在呢,是「目無全牛」,什麼意思呢?就是我眼睛裡看的不是一個完整的牛,而是這個牛的紋理結構,這個牛的內部有多少塊骨頭,肉和骨頭是怎麼相連的,哪些是大骨頭、哪些是小骨頭,如果這個刀子進去了會碰到什麼地方,他考慮的是這個問題。
所以呢,他看到這個牛了其實就是我了解你了,他了解了這個牛的紋理結構,那麼他在下刀的時候就跟一般人不一樣,這是第二個層次,目無全牛他成為一個成語了,我們看待牛可不是看到一個完整的牛,我們是要看到他的紋理,所以其實這個牛是有像徵行業的,一個普通的廚子不會管這個牛內部結構是什麼樣的,這個牛就是像徵當時的社會,你對社會的紋理結構越了解,才有可能達到後邊說的游刃有餘,這是他的第二層次。
第三個層次,庖丁就說了,他說我這個刀用了十九年,還像是新的。大家覺得這個很神奇,我們一般的飯店的師傅可能沒幾年就得換一把刀,可是他為什麼一把刀用了十九年還沒有損壞?這是什麼寶刀嗎?為什麼十九年還像是新的呢,庖丁他是這樣說的,他說我是「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這句話是他很重要的的第三個層次,我拿一個沒有什麼厚度的東西,當然就是指這把刀,去進入牛的內部有間隙的地方,當然是游刃有餘了。 「恢恢」就是綽綽有餘,地方還很大,因為這刀是沒有厚度的,所以無論在這個牛的體內遇到什麼樣的骨頭、肉、筋…都不在話下,他都可以躲過,所以這個刀比喻的是「心」,這個牛比喻的是社會,所以庖丁解牛的第三個層次他要表達的是「修心」。
我們一開始就講「養生」不是養身體,生者性也,在古漢語裡,「生」和「性」是通用的兩字,所以養「生」是在養「天性」,天性就是「人心」,養生就是養性,就是養心。一切的問題都是從「心」而來的,所以把心修的像那把刀一樣沒有厚度之後再進入社會,就可以游刃有餘了。
這就牽涉到我們講的第四個問題了,整個庖丁解牛的第四層是什麼呢?庖丁怎麼做到的?這個廚子十九年的修煉,除了他「好道」,就是對道有所求之心,還有一個描述,就是說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他在看這個牛的時候,他是用精神在感受這個牛,而不是用眼睛看。其實牛的紋理結構光用眼睛看是看不到它的肌肉紋理、五臟六腑的,那他是用精神來感受,這個境界就高了,大家經常看武俠小說呀、古裝戲呀,裡面的高手殺人都不是用刀的,獨孤求敗落葉殘枝都可以無不化為劍、無劍勝有劍。在禪宗裡說是意念決定了萬物,日本也有忍術可以用意念達成很多的目的,那個在道家裡的說法就叫「以神遇」,就是已經不需要具體的這把刀、不需要用的眼睛去對象化的觀看。這個「神遇」就是我們之前講齊物論的時候說過的,他是一種「非對象化」的,就是我不把牛當做一個我要殺死的對象,如果還適用對象化的去看,那就叫庖丁「殺」牛而不是「解」牛了。
有許多研究者對這個「解」的說法很多,有的說應該念「ㄒㄧㄝˋ」,有「卸」的意思,強調那拆分、分解,以此來弱化「殺」,而我覺得用「ㄐㄧㄝˇ」直接去講也行,這樣可以多一個比較詩意的過程,就是去「理解」這牛,了解它、應對它,然後不傷害自己(刀),所以這個「解」字的意味無窮,也是古往今來給我們讀者非常大想像和解釋的空間之處,我特別喜歡把「了解、理解、熟悉」這樣的意思放進來思考這個「解」字。
所以廬丁他用「神」去面對,其實就是跟牛融為一體了:「我要完全了解這牛,才能和這牛圓融無礙,我在下這個刀子的時候,才能不受任何的障礙,完全在精神上就能感受到這牛」,他已經達到這種很高的層次了,而不是對象化的一刀把這牛給殺了分解就行了,這是他的第四個層次。
這個小故事還有第五個層次,就是庖丁真正在解的過程中,他的手勢是什麼樣子呢?莊子說這庖丁是「行為遲」,是特別遲緩、舒緩的,慢慢來的,所以他一定是有考慮的、是有所準備的,他一開始精神上就有所準備,瞭如指掌然後再下手,所以這個是比喻我們對待社會也該這樣子,你先了解情況,然後再去做很多的決策,才有可能是正確的,而了解的關鍵是什麼呢?必須用精神去感悟,想用精神去感悟,你的心必須得靜,所以這個庖丁其實是個修心的高手,他為什麼一開始很緩慢、要想一想,其實就是靜下心來,先修這個心,靜下心來之後,有個理智上的了解,然後再下刀子,這是他解牛的過程。
我們之前有講到馬雲特別喜歡禪修,喬布斯也喜歡禪修,松下幸之助也喜歡禪修,稻盛和夫也喜歡禪修,他們禪修究竟要幹嘛?我們古代用「儒商」,例如電視劇喬家大院裡的喬致庸就是個儒商,他在情商的過程中,注重一種道德的、仁愛的精神,就是利他利己的精神,除了「儒商」 ,還有一種叫要「道商」,像范蠡就是一位,他很聰明,政治做的好,跟越王一塊打天下,打完天下之後,他說這個越王勾踐「可以跟他共患難,一旦他富貴了我就得死了,不可共富貴,我得遠離他。無己、無功、無名的主義者,他對待「利」的態度是「適可而止」,不求很多,卻反而最後經商很成功,這是道家式的,相傳後來帶著美女西施走了,我們常說范蠡這個道家人物,是在商場、政場、情場上都勝利的一個人,他才是真正的人生贏家。
其實這樣算起來,也可以說有一種是走佛家路線的「禪商」,像喬布斯、稻盛和夫這樣的商人,稻盛和夫就曾經剃髮,到廟裡去修行長達七個個多月,修行完了之後有人訪問他為什麼要去廟裡修行?稻盛和夫說「其實你在商業上是否是否成功,反映了你自己對禪是怎麼理解的,只有你到達了最簡潔的東西,你才能抓住那個商機」,後來其實喬布斯也用了這一點,他的設計的理念是給使用者最簡潔的體驗,所以他發明了「No button」,就是不需要按紐的電子產品,我們現在很熟悉,就是大家都在用的觸摸屏幕,不需要用按紐,在喬布斯之前,大多數的電子產品是有一堆按鍵的,他就是把簡潔做到極致。那喬布斯他的「靜」在哪裡呢?他每次做決策前就讓助理把各種方案,擺在一旁,他的先禪修一陣,再決定要用哪個方案。喬布斯這種靜坐思考算不算真的禪修,那是另一個討論,至少很有意思,不過他說的一句話就挺有禪意,他說「要把每一天當作你生命中的最後一天去對待,這樣你的心就會靜,就不會浮躁」。
所以我們要捕捉到這個庖丁在解牛之前的情緒和情感,原文裡寫的每一句話都很重要,都不是白寫來湊故事字數的,所以他解牛之前是很安靜的,很緩慢的,先想一想,然後才開始下刀,這是庖丁解牛的第五層意義。
我們下面要說一下,「技術」在庖丁解牛這個故事中,他的意義是什麼。為什麼要寫這個廚技這麼高明?除了講我們要修心、要游刃有餘之外,還講了什麼?與庖丁解牛相似的故事有兩個,第一個叫「輪扁斲輪」,是在《天道篇》裡的故事,第二個是在《達天篇》裡的故事,叫做「痀僂承蜩」。先說輪扁斲輪,講的是一個特別會做輪子的人,不疾不徐、不緊不慢,他做的車輪天下第一,特別好,所以君王也很喜歡他做的車輪,這故事裡也是講他的技術特別高明,完全眼睛不用看,車輪就做好了。痀僂承蜩也是講類似的故事,就是有個駝背的人,頭抬不太起來,但他完全不用看就能黏到樹上的知了,一出手就能黏到一隻。
莊子為什麼要講這些?一方面,他對我們今天的啟發是「工匠之心」,很多人在那裡談什麼藝術家和工匠差異什麼的,我就很不以為然,大家不要小看了「工匠之心」,「工匠之心」才是真正的「專心」,把一件事,一件物品做好、做到極致,那本身就是一種修行,工匠之心沒有任何的雜念,心無旁騖,所以能夠做到經典,那就是「匠心」!所謂的「藝術」的「術」,就是「技術」,連那份追求技術極致的「匠心」都沒有,哪來的什麼高明的藝術可言?
就像我們之前說逍遙遊裡邊那個凝神專一的藐孤射神人一樣,「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只要他專心做一件事,就把這個事給做到好,所以對我們的啟發是人人都要有一顆工匠之心,這種「匠心」是我們投入的把一件事情認真去完成,把它做到好、做到極致。金庸寫的「天龍八部」裡,說少林寺有一個叫掃地僧,他掃地的地方就是藏經閣,所有的重要的武功秘笈都在裡邊,但是這個掃地僧從來也沒去拿來練,因為他不感興趣,就是專心把地掃好,但是他日復一日仔細的維護藏經閣,平常清潔書架,一頁一頁的檢查那些祕笈有沒有受潮蟲蛀而已,結果後來原來修行最高的,就是這個掃地僧。所以心無旁騖很重要,到了《人間事》那個篇章裡,莊子把他說成是「道不欲雜」,一個修道的人,心一定不能太雜,你只要一心把一件事做好了,裡面就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