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師講古-莊子《第廿五講》
下面這個故事是跟命運有關的。其實在莊子中很多思想是來自老子,但是他有自己的創造性發揮,「安命」思想是非常獨特的,可以說是莊子自己提出來的。
對於「安命」,孔子的說法是「知其不可為之」,道家則是「知其不可為而不為」,這就是對命運的不同的看法,那麼孔子對待命運就是「我要搏一搏、我要試一試,雖然我對於仁義理智的觀點在各個國家都不那麼被接受,但是我也週遊列國」,孔子在這樣的信念下其實過得不是那麼順利,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等等,他常常不容於他所去的地方,「削跡於衛」,就是衛國人甚至把他坐過地皮都給挖起來了,意思是說我們這個國家不留你趕快走人吧!
困於陳蔡是說孔子在,陳國跟蔡國之間,被圍困了七天,沒吃沒喝的,但是孔子當時做什麼樣的事情呢?他還在k歌,優雅的彈著古琴,他的學生就問他說「老師你怎麼這麼不著急呀?我們好可憐啊!在這沒有東西吃啊!」孔子也不理他,還在悠閒的彈琴吟唱,他的學生說「我們今天這麼悲慘,是不是因為您的道太高了?」,孔子就回答他說「不!是他們的理解力太低了」。
所以孔子是這樣面對命運的,他一直堅持到最後,一直到後來所謂的「西狩獲麟」,就是在西邊打獵的時候看到了麒麟,孔子說「這個寶貴的東西不應該來到人間啊!」表示當時那個時代真的是很糟糕,連神獸都沒的地方去,只好都跑到人間來了,孔子就這個抱著那個麒麟痛哭,從那時起才不再週遊列國了。
我們今天看到的「十三經」,基本上都是孔子和他的學生編定的,這樣一種面對命運的方式,是可歌可泣、值得我們學習的態度。而莊子跟這個思想是不一樣的,莊子對待「安命」是怎麼想的呢?在《養生主》中出現了一個故事,叫做「公文軒見右師」。
公文軒當時是個當官的,而這個右師因為犯了罪,他的腳被削掉了,公文軒看到了就跟右師說:「是何人也?惡乎介?天與?其人與?你怎麼少一隻腳?這是你天生如此還是人為的原因造成的?
這個右師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跟他這麼說:「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這一段很多人直接將它白話文化,然後就讓很多人看不懂了,直接講白話文的話是「這是天造成的,不是人造成的,天生註定我只有一隻腳。因為人的形體是有兩隻腳的,因此知道是天造成的,不是人造成的。 」聽起來右師在狡辯一樣,這種展開直譯很膚淺,其實右師是把話轉了一個彎來說他對於命運的態度,他的意思是「我是一隻腳沒錯,而每個人會是什麼樣子都是上天註定的,你看我跟別人不一樣,其實也是上天註定的,不是別人造成的。而已」。
「惡乎介」的「介」在古代的意思就是「刖刑」的「刖」,就是因為觸犯刑法而砍掉了腳,這種刑罰其實是公開的打擊受刑者的自尊心,讓大家一看就知道他犯過罪,使他在社會上生存時產生自卑感,自覺矮人一截。而右師少了一隻腳,可是他的表現依舊很自然,所以公文軒看到他的樣子就很動搖,這是因為受了刑罰才少了一隻腳的人嗎?
右師是犯了什麼罪而受刖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態很好,他說我會一隻腳,是上天註定的,是我的命運和別人不一樣而已,他用這種方式來把這個少一隻腳的這個狀態輕輕帶過,人家問起,他就輕描淡寫的把它化解掉了,從這故事可以引申出來的是什麼呢?是給我們如何看待命運的啟發。
如果我們天生是殘疾,或是不小心後天犯了錯誤導致了殘疾,怎麼去面對這種命運?莊子對命運有許多獨特的思考,首先,命運包含哪些東西?莊子說,像人生的窮達、富貴,賢與不肖,這些都叫人生的「命」,簡單來說就是生老病死,窮達富貴….我們生命中所有遇到的這些事情都是我們的命運,可是他強調的生死存亡、窮達富貴,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後天的,跟西方古希臘的那種「宿命論」是不一樣的。 「命運」是兩個字,古代單音節詞比較多,一個字就表達了一個乃至多個意義,而我們今天主要使用的是雙音節詞,就是用兩個字代表一個意義的詞語比較多,現在是把「命運」理解成一個意思。
古代講「命」是你生下來如此,比如說富貴、貧賤這是生下來時的環境,你是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中,這個無可改變,那麼生死存亡這就是後天的事情了,賢與不肖,也可以歸為先天,賢是說有才能,不肖是指沒有什麼才能,我們還記得紅樓夢裡,賈寶玉給自己填了一首詞,叫「西江月」,他就說自己「不肖天下無雙」,就是說自己不聰明,沒什麼用處,很蠢,這樣的意思,所以有的人智商高一點、有的人智商低一點,誰的才能更多一些,誰比較無能一些,這些也是天生的。那麼,莊子就把天生的這些東西,和後天我們努力改變又改變不了的東西,都稱為「命」。可是莊子在《德充符》篇裡又藉孔子之口,說生死存亡、貧富貴賤、賢與不肖等等,這些「是事之變、命之行也」,就是事情是會變化的,命是會運行的,所以那個「運」很重要。
我們常說「運氣」,那個「運」就來自於此,運是一種變動,雖然命是如此、起點是如此,可是命不是死硬一塊不動的,命還在不停的轉運,遇到一些機緣條件,命還是可以改變的,所以中國這個「命運」沒有宿命論的那種消極意義。在古希臘講的那種宿命論就很厲害了,比如說我們特別熟悉的一個叫「伊底帕斯情節」,伊底帕斯宿命論在古希臘悲劇中影響是最大的,故事是說底比斯國王萊瑤斯年輕時曾經劫走鄰國科林斯國王珀羅普斯的兒子伊利斯的克律西波斯,因此遭到詛咒。當他的親生兒子伊底帕斯出生時,神諭表示他會被長大後的兒子殺死。為了逃避命運,萊瑤斯刺穿了新生兒的腳踝,並將他丟棄在野外等死,然而奉命執行的牧人心生憐憫,偷偷將嬰兒轉送給在科林斯王國工作的牧人,科林斯國的牧人再陰差陽錯將嬰兒送給珀羅普斯,國王把他當作親生兒子撫養長大。
有一天,伊底帕斯到德爾斐神殿裡請求太陽神阿波羅神諭,得知自己將來會「弒父娶母」。為避免神諭成真,俄狄浦斯便離開科林斯,並發誓永遠不再回去。伊底帕斯流浪到底比斯附近時,在三叉路上與一輛馬車發生衝突,受到馬車上的人推擠和攻擊,便失手殺了全部的人,其中正包括他的生父萊瑤斯。
當時的底比斯城被人面獅身獸史芬克斯所困:史芬克斯會抓住每個路過的人,如果對方無法解答他出的謎題,便會將對方撕裂吞食。底比斯城為了脫困,便宣布能解開謎題者,可獲得王位並娶國王的遺孀柔卡絲塔為妻。伊底帕斯解開了史芬克斯的謎題,解救了底比斯,於是繼承了王位,在不知情下娶了自己的生母為妻。
所以伊底帕斯是為了躲避這個殺父娶母的命運,一生都在逃避,可是最終沒有逃離,很多偶然的事情使他變成了一個殺父娶母的人,這個就叫「宿命論」。而我們中國的「安命論」是不一樣的,「安命論」是一種積極的接受,就是我確實努力了,卻還沒有改變,那麼我就安然的接受生命這樣的一個不完足,如此而已。而「宿命論」是一開始就跟你規定好,你一生中要經歷什麼是永遠不可改變的,怎麼逃脫都沒有用處,像一個詛咒一樣。所以我們「安命論」跟西洋的「宿命論」是不一樣的,這是右師的故事第一個啟發我們的東西。
那麼第二個我們再來看這個「安命」。最大的命運是什麼?當然是「生死」,莊子他是怎麼去看待生死呢?在《養生主》裡也有一個很動人的故事,是老聃去世的故事,老聃據說就是老子,老子去世,「秦失弔之」,秦失是他的好朋友,當然要來弔唁,他「三嚎而出」,哭了三聲就跑出來了,其他人就說,你是老聃的好朋友嗎,怎麼能這麼隨便的哭三聲就跑出來呢?
我們知道,在別人的葬禮上我們就是要表現得很傷心,所以其他人就對秦失表示了質疑,他就講了一番大道理,他說「我剛剛進去的時候呢,我還覺得老聃是個人,後來我一想他已經死了,其實他已經不是人,他的靈魂已經飛走羽化登仙、回到大自然了,躺在這的不過就是一具屍體,我看到其他人的哭的好傷心,有的老人哭的像自己的兒子去世,有的年輕人哭的像自己媽媽去世一樣,他們到這種場所,必然會有他們不想說而必須說的話,不想哭啊必須哭的表現」。
我們以前比較常見一種行業,叫做「五子哭墓」,還包括了孝女白琴一類的,就是專門去喪事裡幫哭的,以前好像喪事時哭聲不夠就顯得不隆重、不夠懷念死者,就請有些人專門來哭,哭得像那些人自己的親人死了一樣,哭的越傷心、越哀悽就越專業,技術越好,價碼越高。所以喪事上其實沒有那麼傷心卻表現得特別誇張的這樣一類人,讓秦失有感而發,說這些人其實就是「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就是他們就違背了天然的道理,天然的道理是有生有死(當然這個前提不是意外身亡),所以其實死亡是自然的一個生命過程的結束而已,有什麼可哭的呢?所以他就說這些人是「遁天倍情」,這也是莊子一個很重要的概念,「遁天」就是違背了天,「倍情」就是人為誇張的去表現世俗的情感,他說這樣是「忘其所受」,忘了你的生命是怎麼來的,你的生命本來就是老天給你的大自然造化,生命本來就不是你的,沒了就沒了,只是回到大自然中去而已,你也不算損失啊!那個「遁天之刑」的「刑」是「型」的意思,就是規律、模式,「遁天之刑」是說誇張的表現哀傷,是違反了自然的規律模式,不是像傅佩榮那個低階白話文翻譯機所說的那樣,把「刑」單純的理解成處罰,把「遁天之刑」無腦的解釋成「逃避自然所帶來的懲罰」。
人總想得到,不想失去,總想著別人給自己,不想自己東西給別人,但是生命不是你給自己的,生命是老天給你,所以莊子就很灑脫,他說所以對待死亡最好的一種心態是什麼呢?是「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他說你來的時候是「時也」,你適應這個時機而來了,你死的時候也就是順應這個時機又去世了,這個「生、死」主要是一個時機的問題,對待這樣的時機我們順其自然就好了,這樣就「哀樂不能入也」,就是悲哀、快樂這種情緒就不會幹擾到你,這樣對待親友的死亡就適度的哀傷就好,而不會那麼過度的傷心了。
莊子對待死亡有很多的論述,老聃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是「安時而處順」,生死都是時機,我們順應他就好。或許有人會問,莊子本人是怎麼對待死亡的?在他的弟子記錄中也有(在《列禦寇》篇中可見),說莊子快要死了,他的弟子「欲厚葬之」,莊子就拒絕了,說不需要,你幫我扔到荒野裡就行了。莊子的學生就很震驚,說老師啊,這樣不行啊!你想想看把你丟在荒野裡,那些烏鴉呀禿鷹都來吃你,曝屍郊外多可怕!我們對你又是多麼的不尊敬啊!
莊子就說,唉….你們學了半天白學了,你們想想看,把我埋到地底下,螻蟻會吃我,那你把我扔到田野裡去,會被野獸、禿鷹吃了我,你為什麼就讓我被那個螻蟻吃而不給那個禿鷲吃呢?好偏心呀!
這個話只有莊子講得出來,他說其實就是一樣的嘛,到哪裡都是要腐爛的,都是要化為塵土、回到大自然的,所以有什麼區別呢?被螞蟻吃了跟被禿鷲吃了有什麼差別呢?莊子底下還繼續解釋了,說「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你把我扔在大自然中,日月星辰都是我棺材裡的點綴,因為整個天地就是一個大棺材,天地萬物就是我的陪葬品,萬物還是跟我在一起,我這樣不是很好嗎?由此大家就真的可以理解了為什麼莊子有鼓盆而歌這個故事,那也是顯示了他對待別人死亡的看法,很多人認為可能鼓盆而歌很無情,其實莊子說的非常簡單,我們之前也提到過,他的妻子去世了,莊子認為她只是躺到了更大的自然中去,沒有什麼可以傷心的。所以「安命」重要的是我們要「安其命之情」,了解什麼是天道賦予我們的,從而變成積極的接受,而不是消極的迴避,對於命運中最大的一個打擊:「死亡」 ,無論是自己的死亡,或是他人死亡,都是樂觀的面對、豁達的去面對,把它看成是一個時機,來的時機我們接受了,去的時機我們同樣要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