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師講古-莊子《第廿一講》
我們說完莊周夢蝶這個故事的三重意義，再說說莊子其他的夢。
莊子的蝴蝶它真的是穿越了時空，從時間上看，他可以穿越到清代，也就是小說「紅樓夢」。從時代上看，他也可以穿越到今天，就是電影「全面啟動」，甚至可以說是穿越了地域、穿越了國度。所以齊物論的這最後這一講，我會用比較輕鬆但又比較有意思角度，讓我們更深的去理解莊周夢蝶這個故事，所以我會講一下紅樓夢，然後講一下全面啟動。
為什麼說莊子這隻蝴蝶穿越到了清代呢？曹雪芹是特別喜歡莊子的，大家看學者周汝昌先生的研究著作曹雪芹傳記有說到，曹雪芹的個性特別道家，也特別喜歡莊子，所以他在寫賈寶玉這個人物形象的時候，賈寶玉最喜歡讀的一本書就叫「南華真經」，其實就是「莊子」，所以他們思想上是有一個淵源關係的。而我們看紅樓夢的時候，書名就告訴了我們，這故事就是一個「夢」啊！裡面寫了有「甄」家、有「賈」家兩條線索，一開始出現的是甄士隱，然後由冷子興的敘述之中展開了賈家的情況。其實真和假一直是貫穿紅樓夢的兩條線索。
在五十六回寫到了賈寶玉夢甄寶玉，這個故事跟莊周夢蝶簡直是如出一轍，非常有意思也非常思辨。故事中說賈寶玉睡覺的時候做夢，夢到他去一個花園裡，去找了甄寶玉，因為賈母曾跟他說過「有一個甄寶玉長相跟你一樣，性情跟你也差不多，也是比較喜歡女孩子，覺得女孩子比較清淨，像水一樣，男孩子比較污濁，像泥一樣」，賈寶玉就很好奇，所以他就夢到自己去找甄寶玉，走在花園裡的時候，有幾個姊姊就轟他，說「這哪來的臭小子？要是讓我們家寶玉知道我們和你在一塊，你都把我們都給熏臭了」，賈寶玉就覺得「哎呀！我可從來沒有招過這種荼毒呀！」就是他其實還蠻有自信不會被姐姐們那樣嫌棄的，心裡還挺不是滋味又很好奇，走著走著，他果然見到了甄寶玉，甄寶玉躺在一個小床上在那唉聲嘆氣，幾個姐姐妹妹就問這個甄寶玉說「你嘆氣什麼呀？是不是想林妹妹了？」
賈寶玉聽到這個話很震驚，因為這個地方竟然有一個長相跟自己一樣、性情跟自己一樣，而且也有一個林妹妹哦！所以他覺得太好玩了，就走近慢慢去聽，他發現甄寶玉說「哎呀，沒有啦，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到我朝一個花園走去的時候，有幾個姐姐就說我是臭小子，所以我才在這嘆氣。」大家有沒有發現，甄寶玉做的這個夢的內容正好就是賈寶玉的情景再現，賈寶玉剛才就是這麼走在花園裡，就是這麼被幾個姐姐打趣的，到這時他發現，他只是甄寶玉的一個夢。
這個就相當於莊周夢蝶，甄寶玉夢到賈寶玉，就相當於莊周夢到蝴蝶，而大家想一想，他夢到這個場景正好是剛剛賈寶玉在夢中親自經歷的一段場景，他是同一個時間發生的。所以說明什麼呢？說明甄寶玉又是賈寶玉的一個夢對吧？！所以這相當於是蝶夢莊周，這就回應了莊周夢蝶這個故事裡面說的「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周與？」，是我在夢蝴蝶？還是蝴蝶在夢我呢？曹雪芹非常厲害，他用賈寶玉和甄寶玉這段夢的交映來告訴我們：「都可以！」甄寶玉夢到了賈寶玉走在他家花園裡，被人轟了一下，這個場景就是賈寶玉在夢中實際發生的，所以他們是互相夢見，只不過不知道是哪個寶玉夢了哪個寶玉，仔細想想，其實是「一個」寶玉。
底下就很有意思了，賈寶玉在夢中竟然跟甄寶玉見了面還說話了，賈寶玉看到甄寶玉，甄寶玉也看到賈寶玉，大家想像一下，實在很精彩，這個甄寶玉就說「哎！原來真有個寶玉，我們倆這是不是在夢中啊？」然後賈寶玉回答他說「不！如此真實，不可能是夢！」岔題一下，如果你晚上夢到誰了，一定要記得發個line什麼的告訴他說你夢到他了，看看有沒有可能對方正好也夢到你了，而且有沒有可能你夢的內容竟然跟他夢的內容是一樣的，如果發生了的話，那恭喜你，你已經進入莊周夢蝶的這種特別複雜的、意識深層的境界之中。所以賈寶玉夢甄寶玉，又夢到甄寶玉也正在夢著賈寶玉，這個就是「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後來賈寶玉聽到了一聲叫喚，說老爺喊你去識字啦！他就嚇醒了。那時這個花襲人還試圖跟賈寶玉解釋他那夢境的可能性，說那是因為賈寶玉睡覺的時候擺了一個鏡子在面前，所以就容易夢到這麼複雜的夢，這是後話。
所以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到底要告訴我們什麼呢？就是「人到底夢了幾層自己都不清楚」。我們總覺得我們現在特別努力在做的某件事情無比真實，其實有時候就像夢一樣，這就是為什麼莊子說「覺而後知其夢也，大覺而後知其大夢也」，你只有很深的覺醒了，才會覺得剛才就像夢一樣，也就不會在夢中特別較真，不會在夢中特別注意悲喜了。
這種對人生的感悟，無獨有偶，在西方也存在，所以這隻蝴蝶不僅從時間上穿越到了清代，還從空間上穿越到了美國去，精彩「全面啟動」這部電影是部真正去講「夢」的電影，我覺得跟莊子的這故事遙相呼應，全面啟動的編劇簡直就是從莊子中盜版去的。這部電影確實很了不起，它有四層夢，這個夢是「造夢師」造出來的，因為裡奧納多演的主角科比要完成一個任務，要在對手的腦子裡植入一個觀念，大家要知道，我們想在別人的意識中去植入一個觀念是非常難的事情，因為我們的觀念是由自己產生，例如我覺得這個杯子好，你幾乎沒辦法讓我覺得它不好，我們人唯一能確認的就是自我的感受，我就覺得這個杯子好看，你怎麼想洗腦我、讓我認為這個杯子難看，你就是做不到！因為這是我的感受，其實這個在西方哲學裡就叫做「我思故我在」，是笛卡爾一個著名的論斷。
這個「自我-self」是唯一真實的，西方哲學討論到底什麼是真實的，笛卡爾非常了不起，他說「你可以懷疑真理，你可以懷疑上帝，你總不能懷疑你自己的感受吧？！」，我看這個杯子好看，這沒有辦法懷疑，因為這個感覺是從我自己心靈裡產生的，我覺得這個杯子太美了，對我而言就是無比的真實。這個「自我」是最不容懷疑的東西，可是，主角科比恰恰要做的就是這樣一件艱鉅艱鉅的事情，他要在對方的腦子裡植入一個觀念，讓對方相信是他自己產生的，不是我給你洗腦，是你自然而然的就意識到這一點，而科比只有完成這個任務才能擺脫追捕，如果被追捕到了，他可能會被判處極刑，就沒有辦法回家和他的孩子團圓了，所以他去造夢是有這樣一個目的，可是在夢中他卻面臨一個巨大的阻礙，就是首先他的妻子和他一開始都會造夢術，他的妻子認為他們造的這個夢是假的，覺得自己只有死了，才能回去見到他的孩子，科比就一直跟她說妳千萬不要死，妳千萬不要死，妳要是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可是他的妻子不聽他的勸，從樓上跳下去，就真的死了，所以科比一直非常遺憾和自責，因為他妻子這種「死了才能回去」的想法，是他之前植入到他妻子的觀念中成功的結果，他的妻子真的認為現在是假象，我只要跳下樓死了就回到那個真實的世界了。
所以科比一直帶著這個愧疚去生活，而他的工作是造夢師，在造夢的過程裡也帶著這個愧疚，他潛意識中對他的妻子是有懺悔、有愧疚的，所以他妻子的影像就常常出來搗亂，他的女助手就要他小心這個心結，萬一被妻子在夢中洗腦了，他的所有計劃就崩毀了。所以科比就一直保持著清醒，他告訴自己說這個妻子是假的，是因為我思念她、對他有愧疚，是我在潛意識中不小心造出來的。所以科比有很強的意志力，制止了他妻子的影像對他的干擾，他最終想了一個辦法，成功的把任務完成了。
他成功了回到家中，看到了他的孩子背對著他，這時候就有趣了，你覺得他回到的這個世界是真的還是假的？編劇採取了一種方式表示，就是轉陀螺，如果科比轉了這個陀螺一直都不停的話，就表示他還在夢中。那不是很恐怖嗎，因為他辛苦完成了這麼多事，結果若是之後轉動陀螺的時候發現，啊！原來還是假的，眼前的兩個小孩我還是無法在現實世界見到他們，這不是太悲劇了嗎？所以科比最後轉動這個陀螺的時候，那個陀螺是搖搖欲墜，這時候看的人就鬆了一口氣，終於團聚了，小孩果真轉過臉來叫了一聲爸爸，他們幸福的擁抱在一起。
如果是莊子來寫這個劇本的話，對不起，結尾不會如此的溫馨，莊子一定會說「你人生的真假，缺的就是那個陀螺」，在生活中我們沒有這樣的一個陀螺，這個陀螺只是一個道具，只是編劇沒辦法，就想出一個判斷真假的標準，就是用這個陀螺，而在生活中我們沒有。所以如果用莊子的想法來編劇的話，最後的結尾可沒有這麼好，最後的結尾可能是這個陀螺轉起來，我們完全不知道那陀螺是停了還是沒有，連搖搖欲墜都不會有，可能劇情會在轉陀螺的那一刻就結束，莊子會給一個比電影更不具期待值的開放結局，為什麼呢？因為莊子說得很清楚，「夢中又占夢也」、「大覺而後知其大夢」，夢中有夢、夢中夢又套著夢，可不只是四重夢而已，只有你徹底的覺悟了，才會知道以前是個夢，問題就在於你可能是四重夢、五重夢、六重夢….不知道到幾重夢最後才清醒。所以這個陀螺不知道轉到什麼時候才是真的停、真的清醒了。
所以莊子用「夢中又占夢」，用「大覺而後知其大夢」，是為了表達什麼呢？他是要說「人要覺悟是非常難的」，所以「大覺」這個詞又常被佛教引用去解釋佛經，我們之前說過有一個意識能量領域，提出了「全息理論」的首席專家劉豐先生，他說三維空間含著無數個二維空間，二維空間包含了無數的一維空間，那四維空間是什麼？我們人只能看到立體空間，劉豐先生說在四維的空間裡其實是沒有生和死的，只有夢和醒，不存在生、死這個問題，這也就是佛家所說的「緣」，那在四維空間裡我們所謂的死是個什麼意思呢？就是「你從夢中醒來了」，從夢中醒來了就會覺得「哦原來我剛才那個醉生夢死的那些都是假的呀！我現在才是真實的。」然後再睡、再醒、再睡、再醒….人生就是不停的從一個個空間、一個個維度去覺醒，醒了就超越了那個緯度，達到更高的維度，記者採訪這部電影的導演克里斯托福·諾蘭諾，問他為什麼選一個回家的主題？因為李奧納多演的這個科比費盡努力在那四重夢境中不停的戰鬥，要戰勝對方，就是為了想要回家和他的孩子重聚，為什麼諾蘭要以這個為整部電影的線索？諾蘭說：「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回家是最深的情感。」所以其實我們從夢中醒來，過一個更真實的人生，其實就是「回到了家」，我們的人生可能是一重夢套著一重夢，我們一直在路上無家可歸，可是每一次覺醒都會讓我們更深層的認識內心，我覺得這個才是莊子哲學的意義，他讓我們認識自己的內心，才能談得上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