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師講古-莊子《第十五講》
齊物論最精彩的地方就到了。我們講一切事物都是有對立的,一切事物都是有陰陽,那麼齊物論裡面莊子怎麼講?他說一切事物「物無非彼,物無非是。」就是「要嘛是『是』,就是『此』、『這個』;要嘛是『彼』,就是『那個』。」我們用字母來代替的話,就是「A」和「非A」,而「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就是從一個方面去看,我們看不清楚,而如果從對方來看的話就會非常清楚,就像A和非A兩個東西,例如男和女這兩樣,我們單獨說一個性別可能不太好說,兩個一對比就很明顯知道兩種性別的不一樣,這一切都是相對的。而從對方才更加確定自己這一方是什麼樣的存在。比如說中國人跟西方人,一個是穿傳統服飾的,一個是穿西裝的,在一起一站不用多說,你一看就知道兩者的差別、特點是什麼。
所以莊子這句話非常有意思,就是萬事萬物都是有陰陽的,都是有相對的東西,所以這個叫「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因此一切東西由陰陽構成,並且陰陽之間的是有一個相輔相成的作用,那我們就先聊一聊這個「陰陽」,因為陰陽是中國哲學最玄妙的部分,莊子之所以花這麼多筆墨來寫「彼」和「是」的關係,也是對陰陽學說的一個回應。
「陰陽」在漢語裡其實是跟日照有關係的,我們知道,「山之北、水之南」是「陰」,相對的「山之南、水之北」是「陽」,我們今天有很多地名都有陰有陽這兩個字,都是跟陰陽與山水之間的對應有關,比如說「王子猷居山陰」我們就知道他住的山陰縣是在山的北邊,現在叫紹興,今天還有江陰是長江之南,淮陰是淮水之南。陰和陽是代表一種變化,陰底下有一個雲彩的雲,古時候「陰」沒有阜字旁,是直接寫成「侌」的,是一個今加一個雲,古時候原本雲也是沒有雨字頭的,今是這個字音的來源,雲是這個字的含意,這些在說文解字裡都有提到:「古文雲本無雨耳。非省也。陰字從此。」,有個雲字代表了天氣的變化,而「陽」本來也沒有阜字旁,是直接寫成「昜」,上面有一個日,日是代表太陽的變化,也就是時間的變化,所以陰陽強調的不是兩種東西,而是一種東西的不同狀態與時間的變化。
所以中國傳統上用的陰陽來代表很多的意義,除了代表相對的關係,更代表了轉化的聯繫,周易裡面的易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我們都知道「陰陽魚」的形象,也就是那個太極圖,陰的一面和陽的一面是相互襯託的,他中間實際上並沒有分界線,你不要用平面的觀念去看這個圖,也不要被外圍那個圓圈限制了對這個意象的範圍概念,想像一下如果他是立體的,是個無限大的形象,會發現中間那個線是共用的,陰的那面多了的部分,陽的這一面就少了,而陽多了,陰就少了,所以他互相成全、相輔相成。
陰陽在紅樓夢裡面有一段,對這兩個字在生活中他們是怎麼來談論的?這個是在紅樓夢的第三十一回,有一段史湘雲和她的丫鬟叫翠縷討論陰陽的片段,情節相當於我們現在上哲學課一樣非常有意思。他倆一起在花園裡面走,然後史湘雲就跟這個翠縷說:「這個天地之間,都是陰陽二氣生出萬物,所以就會有各種各樣相對的東西,有奇有怪、有天有地,千變萬化,一切都是陰陽二氣的這種變換。」。小丫鬟翠縷就跟她說:「照你這麼一說,從天地創生以來都是這些陰陽構成的嘍。」然後史湘雲跟他說:「這簡直是個糊塗話,沒有『這些陰陽』,陰陽就陰陽,不能用複數啊,而且陰陽其實是同一個字,陽盡了就是陰,陰盡了就是陽。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陰生出來。」這一段很精彩,聽起來平淡但其實很深刻,用今天的話說,就是陰陽不是一個「東西」,所以他也沒有一個複數的形態,它是一種描述,我們抓不到一個東西說「這個是陰陽」,它是一切相對又統合的概念描述,我們稱之為「陰陽」,當然另一種描述叫「五行」,陰陽五行是從周易就奠定了的概念。翠縷看到史湘雲腰上別了個金麒麟,就問史湘雲說:「小姐不是說萬事萬物都有陰陽嗎?小姐覺得這個麒麟有陰陽嗎?」,史湘雲回答說「當然有,天地之間飛禽走獸,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牝就是我們今天說公母那個母,就相當於是陰,牡呢就是公的,相當於陽。這個翠縷說完了之後,他們就走啊走,翠縷就撿到一個金麒麟,翠縷就說:「可分出陰陽來了。」,就是「還真的分出陰陽來了呢!」
其實這句話是有伏筆的,在二十九回的時候,賈寶玉就在清虛觀求得了一個金麒麟,然後弄丟了,這一回的回目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因為這個賈寶玉的麒麟跟史湘雲的麒麟兩個是一對,所以他們倆後來落難時共患難,之後兩人走到一塊了,這個是八十回版本,也就是脂評抄本的紅樓夢推測出來的結局,這是後話,講遠了些,咱們暫且不表。重要的在什麼地方呢?前面一開始講的是史湘雲先提出了陰陽的概念,那是他們對話的第一個層次。這個陰陽在麒麟身上有沒有呢?這個是他倆對話的第二個層次。到第三個層次呢這個翠縷就跟史湘雲說說「我明白了,那主子是陽,我這個丫鬟就是陰了,所以姑娘你是陽我是陰。」你看他多聰明啊,最後變成一個等級的結構,就是在身份上也有陰陽,我們要說爸爸是陽,孩子可以是陰,丈夫是陽,妻子可以是陰,所以在自然界也好,在人的社會中,都是有陰陽的。
這一對主僕簡直就是哲學家的對話,在大觀園裡連這些丫鬟說話都是哲學家等級的口氣,他們兩個人把陰陽說得很透,史湘雲還點了一下說「沒有『這些陰陽』,陰陽不是兩個東西」,她說「陽盡了就是陰,陰盡了就是陽。」,原文之中史湘雲說的「況且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個字」這句話特別關鍵,她說「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陰生出來。」,不是相互創生的,不是生出了一個單獨的陰或者陽,而是陰走到底就是陽,陽走到底就成了陰,就跟白天和黑夜一樣,白天和黑夜是同一個天空,但是白天用盡了自然就轉化為黑夜,那麼夜晚過完了自然就轉化為白天,成了陽了,並不是有兩個天,一個叫白天一個叫黑夜。在這段對話非常生動的告訴我們陰陽的關係我,們要知道陰陽是「一」不是「二」,它是一樣東西的兩個面相,這兩個面向的是相輔相成的,是一體的,所以從對方才能看清楚自己,那麼從自己那也更清楚對方,這個「自己」不是「我」的意思,或者我們說,要理解「非A」才能看清楚「A}、明瞭「A」才能更明白清楚「非A},一定要有這樣的一個對子。
這種陰陽觀點在中國文化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我們國學實際操練的東西,不止於我們書本上的,所謂真正實際操練的,是大家都知道的「琴棋書畫」,這四個都是陰陽,「琴」我們以古琴為例,古琴的「泛音」是模擬天的聲音,可以叫作天籟,「散音」是模擬大地的聲音,我們可以把它稱為地籟,那麼「按音」就是人的聲音了,是人的各種情感,這種幽咽婉轉的情感都可以在按音中來表達。所以你看小小的古琴就是「天、地、人」,把天籟地籟人籟三者合一,這三者一起演奏,把這些手法都用上,這個曲子那就特別的和諧。
這個泛音就是撥弦的同時,左手輕輕的在徽位上像蜻蜓點水一樣輕輕一點,右手幾乎沒有什麼手法,那聲音比較清脆、比較超然,澄澈而清亮,所以是天的聲音。散音的是按著琴弦彈撥,是大地的聲音,所以他比較渾厚、實在,配合著右手的抹、挑、勾、剔等的手法,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按音和滑音的都是人的聲音,尤其是滑音,上滑音叫「綽」,下滑音叫「注」,在華的過程中要滑到什麼程度、什麼速度、什麼重量都是跟我們內心的情感婉轉狀態完全匹配的,你的情感是什麼樣、怎麼幽咽、怎麼婉轉,你上滑音和下滑音的節奏、時間的長短,都是可以自己把握的,那是人的聲音,所以這個古琴就正好對應齊物論開篇的「天籟、人籟、地籟」。
我們再說說這個「書」,書法更明顯,簡單看的話「白紙黑字」本身就是黑白、就是一對陰陽,然後筆相對硬一點,宣紙是特別軟的,所以軟硬又是一對陰陽。書法裡面特別講究漢字結構,結構之間有「勢」有「力」,有「迎」有「讓」,互相之間要襯托,筆畫就要安排出「輕、重」和「虛、實」,這都是陰陽。在寫書法的時候,不只要看黑色的字的安排,還要懂得同時關注到白紙部分的安排,這個叫「佈白」,例如寫大字時有句口訣「若要大字好,窟窿必須小」,就是寫大的字,例如「榜書」那種大字,筆畫要粗重,筆畫和筆畫之間的空隙不要太大,這樣看起來才不會輕挑,才會形成一個和諧,這書法也是陰陽。
這個「棋」也是陰陽,我們古代下圍棋的黑白棋子就是一對陰陽,黑白棋子它用堵截氣的方式,把對方的氣堵住了,你這個棋子就可以吃了,而那個堵截和那個留氣也是陰陽二氣之間的互動模式。 「繪畫」就更不用說了,古代的山水畫之中的「留白」更是一個特色,西洋尤其是油畫,有句話說:「什麼時候算是畫好了?就是把畫面上所有的空隙填滿就算畫好了。」有點玩笑話,但卻很實際。我們國畫是沒有把整個畫面畫滿了的,他一定是陰陽相合,留白的部分與畫的部分要達到和諧的比例,才會有畫面的呼吸、場景的深度和意境,所謂的「意境」,是留給觀賞者去發揮想像力的空間,這也是講陰陽,我的畫完成了掛在那裡,它已經不動了,是陰。你一個大活人來欣賞,你要站近看、站遠看,從左看、從右看,你要看哪裡、看的時候想些什麼,都是靈活的、變動的,那就是陽了,在我們的陰陽觀裡,陰陽要互動才完整,所以留個白,給你這欣賞者一起來參與,真正的來完成那整幅畫,國畫具備這個觀點是從唐宋時期就達到了頂峰,而西方人一直到二十世紀中期之後的「後現代主義」才比較明確的思考這個課題。
陰陽是無孔不入的滲透到我們文化之中的,可能有人說我如果不涉獵這個「琴棋書畫」,,那我在生活中還能看到陰陽嗎?我們怎麼去理解「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呢?我們怎麼能夠理解哪些東西是相對的呢?其實沒有那麼複雜,比如說春節的時候大家都要貼春聯,春聯有上聯有下聯,這就是陰陽,要嘛就單貼一張在中間,取個陰陽合一那可以,沒有誰家貼春聯單貼一邊的,只貼一邊你看著就覺得不舒服,加個橫批,把上下聯給聯繫起來,這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吃飯的時候拿雙筷子,夾菜時一支筷子動一支筷子不動,也是陰陽,扒飯的時候,兩隻筷子合一動作,一陰、一陽、之謂道,就是這樣簡單。一陰一陽之謂道在中國人看來,這才是完整的、和諧的,看起來才是舒服的,甚至是實用的,不然你總覺得少了個什麼東西。
所以陰陽是無處不在的,莊子就舉例子了,取一個最大的陰陽,他說:「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他說,好我給你舉個例子吧,「生死就是一對陰陽」,莊子是哲學家,一上來就取了一個很重要的,他沒有像我們舉「男、女」啦,「天、地」這種例子,他一上來就舉了一個人生究竟的問題:「生、死」。
什麼叫「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呢?生和死在我們今天看來好像是兩回事,死就是斷氣、腦死亡那個時候,測一下大腦沒有腦電波了,那就死了,我們以為那個是一個終點,其實莊子從來不會這麼看問題的,莊子對「生死」的理解是一條線,是同一件事,「生死是一個字」,像史湘雲說的那樣:「陰陽是一個字」,生和死是對生命的兩種描述,生是描述我們比較健康、生機勃勃的這個階段,其實它同時也是我們在一點一點的走向死亡,所以生和死只是一個過程的兩種描述。這樣說吧,我們從一出生開始,其實就在做著一件事情,這件事情那就是「去死」,這是我們人生唯一的真相。從一開始每天死一點點,到最後死完了,並不是說到最後斷氣那一刻生命才終結的。所以莊子他說「生死齊一」,是同一回事,只是我們善於、喜歡用「生」來描述這個過程,沒有人會承認我們一開始就在「死」。
魯迅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他說有一家生了一個小孩子,大家都來道賀,說恭喜恭喜、長命百歲,沒有一個人會說你這個小孩子遲早有一天會死的。雖然這句話是個真理,可是沒有人會這麼說,因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是避諱「死」這個字的。那麼莊子講「生死齊一」的目的是什麼呢?莊子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既然是同一個過程,莊子在大宗師篇裡有句話這麼說:「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意思是我對我的「生」特別的看重,把我「生」的幾段過好了,就是善待我的「死」。所以為什麼要講「生死齊一」?其實在提醒我們,生的每一刻都很重要,我們經常說的「臨終關懷」,臨終關懷不是到七八十歲了才開始關懷,是從我們一出生就該要關懷整個生命過程,所以叫「善吾生乃所以善吾死」,一個人善待他生的這個過程,就是真正在嚴肅的、認真的、負責任的去面對他的死,這是對整個完整生命負責的心態和表現,這是莊子要講陰陽、講生死真正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