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師講古-莊子《第十三講》
莊子下面是講這些辯論是怎麼產生的。他對辯論這個場景的描述是非常精彩的,用了大量的筆墨。我們之前說「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就是有的人好像理直氣壯的樣子,氣勢特別盛,那種特別會辯論的人,氣焰很大,一定要把別人辯到輸,而有的人就小心翼翼的,出言很謹慎。莊子描寫了有的人心比較寬,有的人比較從容,而有的人比較急躁,有的人就一定要戰勝別人,有的人則故意會採取一些機巧的歪理,還是一付理直氣壯的樣子講出來。
莊子就描述這些人的心情、情緒是怎麼呈現的,說他們的情緒有的是很驕傲的樣子,有的是很失落的樣子,有的是氣焰很盛的樣子,而有的人是很沮喪的樣子,有的人很頹喪的樣子,有的人很激動的樣子….他就描寫了各種心情、各種情緒的參與,非常有意思。這種現像在辯論中是經常出現的,很像佛家裡面講的「五陰熾盛」,就是我們的各種情緒交織在一塊,你辯贏了就高興,你辯輸了就很沒面子,各種情緒的交織,這個在佛家是人生八苦之一。這種苦在辯論者的身上顯示的特別明顯,他們這個樣子會讓人想到一個群體,就所謂的「槓精」這個群體。這樣一類人,專門以把別人辯輸為目的,而且事事都要給你辯論一下,為了辯論而辯論,為了戰勝利而去說話。這種人的存在其實他的內心也是這種焦慮的狀態,尤其是當跟別人產生矛盾、是非的時候,這種心情會加劇。所以這種苦完全是人造的苦,如果說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這些,好像是我們人生避免不了的,其實這種情緒的交織,是人可以通過修為去改變的。所以莊子就說這一類的群體,是我們焦慮的一個重要的代表,那根本的原因是什麼?這是我們下面要討論的。
莊子說每個人是「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就是「各師其心」,我們今天有一個詞,叫做「師心自用」,莊子的意思呢是說,每個人都隨著他的「成心」,誰沒有這樣的「成心」呢?他說:「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這句話什麼意思呢? 「成心」就是成見、偏見、偏執的東西,「師其成心」就是我們取法乎自己的偏見,我們有偏見,所以認為自己是對的,而你怎麼說都是錯的,那我就要想盡一切辦法去說服你,說你的那個想法是錯誤的。而這全是成心和偏見帶來的,這種成心和偏見人人都有,他說「誰獨且無師乎?」,哪有誰是沒有這個成心、成見、偏見的呢?但是也有一個程度之分,如果這種偏執的東西太多,那是會傷身害性的,這樣的人我們把他叫做固執,特別偏執的人其實是很傷害自己的。莊子說,就拿辯論為例的話,沒有誰是真正勝利的,假設我跟你辯論個關於三觀的問題吧,假如我贏了,那我真的就贏了嗎?那隻不過是站在我的角度,我覺得很有道理。如果你贏了,那你真的就是贏了嗎?你只是站在你那個角度,去論證你的觀點,以為是正確的。
莊子說,好,我們再請一個第三方來,那這個第三方來了一定就是公正的嗎?非也!因為這個第三方一定也會帶著他的成心、成見,如果這個人是同意我的,那他就會向著我,他就會覺得你是錯的。如果這個人本身他的立場的是跟你一致的,那他就會認為我是錯的,而你是對的。所以以此類推,你不管找多少人來,都沒有一個絕對的公平、公正,真的能評出一個對錯來的。所以莊子說,這樣的辯論、抬槓其實是沒有結論的,其實都是成心的一種反應。
這是我們在文本層面的解釋,那我們加深一點去理解,這個成心變成一種固執、偏執的時候,怎麼就會「傷身害性」呢?我們每個人都有對這個世界的反應,有對這個世界的意見,可是有哪些東西變成了我們偏執的、固執的東西,從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我舉一個例子,我寫書法也教書法,但是當時教我書法的老師因為一些緣由,總是要我別稱他為老師,就當彼此交流,所以雖然有師徒之實,卻沒有師徒之名,他教的方法很系統、很有效,不幸的後來他過世了,而我就靠他當時的教導方式,繼續習練書法,因為夠系統、有步驟,所以雖然沒有他繼續的指導,我的書法也略有小成。
後來我父親的一位朋友,看了我的字,常常跟我說,他覺得我這樣「很可惜」,應該要去拜一個名師,這樣日後才有後盾,要發展才會順利,他還拍胸脯說可以為我引薦,當介紹人。我是蠻感謝他的,不過說真的,他跟那麼多的「名師」往來慎密,也和他們有著師徒之名,但是那些「名師」真正給他的教導,和花在他身上的時間其實不多,「名師」太有名了,「學生群體」太龐大,大多數的學生拜在門下,其實也不是為了得到名師的指導,而是為了有個「我師承某某」的名頭,而功夫呢,說真的,一大群裡也沒見到幾個有學到「名師」一招半式的,就連那位熱情要引薦我的長輩,拜了那麼多師,字也不見長進,不過,每當他一「秀招牌」倒真的頗閃亮就是。
這種「出身名門正派才有機會立足書壇」的想法,也是一種在書畫界扎了根的「成心」,這也給我們一個啟發,就是當我們這個偏見、成心產生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要自我去化解它,為什麼寫書法一定得拜在名師門下呢?身處名師門下,書藝就一定會高明嗎?不拜在名師門下,難道字就寫不好了嗎?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就想問題呢?所以偏見、偏執,其實就像我們寓言中說的刻舟求劍一樣,很多東西都變化了,我們還固執於過去的一個東西,一定要去實現它,一定要靠船舷上的記號找到那劍掉到哪裡去了,其實這樣本身是很危險的。
所以莊子是個很通透的人,所謂的通透,就是把你的成心、成見、偏見這些東西盡可能的去掉,我們當然也很難完全去除這些,所以這是他講這個「師心」很重要的地方。莊子講,我們學了那麼多的知識,為什麼最後會產生是非之爭呢?這是齊物論的第一個很要害的問題,就是「齊是非」。莊子說人其實有三種知識,叫「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這個「知」也是智慧的「智」,說古代的人知識很完備,第一種的是關於什麼的知識呢?他說「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就是天下什麼物都沒有,「其知有所至」就是他的這個知識是最高的,是關於還沒有物的時候,宇宙混沌的那個狀態的知識。那個時候是天地一片混沌,天地自然的就合在一起了,人、物都還沒有出現,那是一個原始洪荒、宇宙最初的狀態。所以莊子說,那個時候是多好啊,一切都是「一」,沒有二、沒有爭論,一切只是「一」,「未始有物」也。
那麼到第二個知識層次就變成什麼樣了?第二個層次是「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萬物都產生了,但是沒有什麼區分,大家要知道,這個世界的區分是因為人才產生有這種明確的區分,甚至有了等級的區分。原來是有萬物,有動物、有植物,有各種各樣的東西,但是他們沒有高低貴賤的分別,人產生的語言、產生的價值觀,由人帶來了各種等級的劃分。所以莊子很留戀那個時候的知識,他說雖然萬物產生了,但是那沒有什麼分別,大家圓融一體,沒有高低貴賤,那是多麼平等的一個世界,那才是真正一個「齊」的世界,所以「齊是非」不是說是「等於非」,而是說打通是非之間的差別看到萬物的平等,這是第二個知識境界。
第三個知識境界是什麼呢?第三個是有「封」,「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封」就是「區分」的意思,有封但是沒有是非。雖然有區分,有動物、有植物、有人等等的區分,而人也有身份、地位、等級高低、貴賤的區分,但是沒有矛盾,雖然有區分,可是沒有矛盾,沒有矛盾就沒有殺戮,互相之間就沒有爭鬥。可是我們為什麼今天特別流行這個宮鬥戲呢?無論是你在看什麼如懿傳,看什麼延禧攻略,不管你看的是什麼宮鬥戲,雖然現在這些有後宮的時代已經沒有了,但是那等級依然存在,是非依然存在,鬥爭依然存在,存在於我們的社會各團體、各階層之中。這種矛盾、鬥爭就是因為首先人和人之間有了明確的等級劃分,這在古代尤其如此,從皇后到下邊每一個妃子是穿什麼樣的服飾、丫鬟該怎麼穿,朝廷上文武百官,幾品官穿什麼官袍、戴什麼帽子,各種人等,穿的衣著、言行舉止、應該做的事情,都是有明確的劃分。
後來雖然等級慢慢變少了,但就算是我們今天依然會有一個身份地位的區分,有了這種區分就會容易產生矛盾,人的身份地位劃分越細緻,在社會上產生的矛盾就會越多,所以今天為什麼有些人要帶著面具呢?為什麼說我們一層層去掉這個面具很難?為什麼我們人和人之間產生了很多的隔閡?那是因為我們今天的各種區分很明確,這種區分又會帶來很多的矛盾,所以每個人會掩飾自己相對的、在別人看來不太好的那個地方,因為展露出來就會被別人瞧不起,展露出來就會被碾壓,我們似乎非得要帶著一點面具、掩藏起一些東西,才能得到應該得到的尊重。
其實這個社會上有很多人真的是在默默付出,像是陳樹菊女士,她一位平凡的菜販,賺的不多,而且每一塊錢都是辛苦錢、血汗錢,她如果想「獨善其身」那是完全夠資格,絕不會有人有意見,但是她自己過得很簡樸,不管賺了多少錢,都回饋社會,資助貧弱孤幼兒童、捐贈學校圖書館與醫院,可見她對於「利」肯定是不求的,而她的「名」是因為被大家發現了她默默行善舉的義行而被宣揚了出來,成了名也不是她的初衷,這從她後來努力的拒絕各種採訪,拒絕各界想頒發給他各種獎項的榮耀,就可以明顯地看得出來。
就社會現實面而言,陳樹菊女士的菜販身份,地位並不高,但她的心性、她所做的事比你我要「高尚」許多,而且和那些看來社會地位很高的絕大多數政治人物而言,陳樹菊女士的德行更是高不可攀,所以呢這件事情也是給我啟發,我每次想到她都感動到激動想落淚,心頭的震動很大,也鼓勵、激勵了我積極的去行善,凡事不要太自私自利。其實不只陳女士,有很多人的身份在我們看來好像沒有那麼光鮮亮麗,但他們確實是默默的做了很多讓人感動的事情。
如果我們今天的社會像莊子說的那樣,每個人都不停留在矛盾之中,每個人雖然有身份的劃分,但是不產生偏見,那這樣的社會那就「齊」了,這是齊物論的第一個主題:「齊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