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師講古-莊子《第二十講》
莊子是個特別愛做夢的人，他寫了很多跟夢有關的故事情節，他不但可以夢到跟骷髏對話，也可以夢到變成蝴蝶。我們今天先講他自己對夢的感受，莊子說「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什麼意思呢？喝酒是很快樂的意思，大家在一起玩樂，很嗨，莊子就說「你夢到自己晚上在跟別人喝酒，特別開心，但是『旦而哭泣』」，旦就是早上，早上起來了卻發生了不好的事情，痛哭流涕。這種經驗大家大概都有過，那「夢哭泣者」就是晚上夢到自己很傷心的，「旦而田獵」，田獵就是很開心跟大家一會去打獵了，所以反差就是這麼大。
我們做夢也常常會做到反差特別大的，甚至我們有一種說法，說做夢都是相反的，我們做夢夢見某某人死了，第二天一看，他中樂透了。我們有時候做夢撿到好多錢，天亮一起來看到信箱，帳單又來了。所以我們常常都是夢境跟現實完全相反，所以莊子說，你看我們很辛苦啊，都睡著了，意識還沒有停下來，都已經在做夢了，意識還在交戰，做的夢又是持續帶動著我們的情緒，你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傷心。莊子說這個的目的是下面這句「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意思是說我們在夢中的時候，不知道是夢，在夢中又做夢，就是夢的特別深，夢中又套著夢。我們從夢的狀態到醒的狀態，這一層一層的覺醒，在科學上怎麼看待呢？著名的科學家劉豐教授（之前在講逍遙遊時有提過他，著名的宇宙全息系統理論專家）他認為，其實我們所謂的從夢到醒，或者說從痴迷到覺悟，是個思維空間上的轉換，我們一維空間是二維空間投下的一個影子，二維空間的是三維空間投下的一個影子，三維空間是四維空間投下的影子….其實我們覺得它像夢一樣不真實，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影子。莎士比亞曾經說過「我們每個人都在一行字裡」，現在我們再看這句話，是不是覺得寫得很有人生如夢的那種哲學觀以及二維空間的科學觀呢？
三維空間是立體的，四維空間照目前的理解，它是無始無終的，佛家用「緣構」來描述，是隨機構造出來的條件，沒有首尾始終，沒有「始、終」的話就相當於沒有「生、死」了。生死這個觀念其實是一個時間的概念，我們認為有一個起點、有一個終點，起點叫生，終點叫死，而在四維空間裡面就無所謂生死了，它是一個循環往復，所以每一次死亡，其實只是像做夢一樣，從夢到醒來這樣一個過程。莊子說「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只有徹底的覺悟才會領悟到之前全部是做夢，莊子當然不是為了講「做夢」這種意識中的現象，他要說的是人生的真實和虛假的邊界在哪裡。
你覺得你現在過的人生是真的嗎？比如說你現在正在上班、正在餵孩子吃東西、正在開會….等等，你覺得這是真的嗎？你覺得這是在夢中嗎？可能很多人覺得這還用說嗎？當然是真實的，還掐一下自己，看，會痛啊，這不是夢啊。其實這個在莊子看來就很有意思，這只是我們在物理上確認了我們現在不是在做夢，因為我們掐一下會疼的，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做夢的時候你也會感覺到疼，有的人在夢中痛哭流涕，然後醒來的時候一摸眼睛旁邊真有眼淚。有的人在夢裡就夢到和人打架，是真的會感覺到疼痛的，否則他們夢裡為什麼會傷心、難過、焦慮和恐懼？因為在夢中你依然感覺那是真實的。所以夢和真實，或者說真與假的分別在哪裡？
其實莊子講的是一個「什麼時候覺悟」的問題，你只有「覺」了才覺得發生的一切事情像夢一樣。 「夢」當然只是一個比喻，「芬別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他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飄飄然地在飛，他覺得好舒服呀，「適志」就是「哎呀這就是我呀～好舒服呀～」，他不知道是莊週，他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蝴蝶，飛的很爽，結果「俄然覺，則參薻然周也。」，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醒過來了，醒過來之後發現，我是莊週呀！我不是那麼瀟灑的那個蝴蝶呀！
到這個地方是一個非常通常的夢，我們都夢到過自己飛起來了，可能也有夢到變成蝴蝶的，也有夢到變超人的、坐飛機的….，科學一點說的話，其實可能就是你的被子蓋的比較厚重了的心理代償。到這個段路是個常見的夢境描述，而底下就是一個哲學家才能問出的問題了。莊週說：「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週與？」，不知道是我夢到我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他變成了我。
「我夢到自己變成蝴蝶」這一句上可以理解，就像我們夢到自己變成了昆蟲、動物、另一個人….都有可能，後面這句話就很神奇了：「是不是蝴蝶夢到我呢？ 我是不是只是蝴蝶的一個夢呢？然後莊週說：「週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週跟蝴蝶之間一定是有差別的，「分」就是區別，這個叫做物之間的轉化。所以這個故事的第一層意義是我跟胡蝶之間是可以相互感通、相互轉化的。我們之前說莊子是認為「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我們今天也有一種說法，說蝴蝶振動翅膀其實是影響整個世界的。
我們跟萬物當然是感通的關係，這個不難理解，就好像我能夢到蝴蝶，蝴蝶一定也能感受到我們，這個是莊子「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天人合一觀，在現實中我沒有辦法變成蝴蝶，所以就在夢中完成這種轉化，我像蝴蝶一樣輕飄飄的飛，蝴蝶也可以像我一樣在那釣魚或者做其他事的。這是他表達的第一層意思，這還算不難理解。
那他的第二層意思是什麼呢？這個是郭像在解釋莊週夢蝶的時候提出來的，我們之前說郭像是西晉最重要的解釋莊子的一個註疏者，他是一個大家，在整個莊子註疏的歷史上，郭象的版本是是最好的，他提出說「夫覺夢之分，無異於死生之辯也。」，這句話很重要，就是說人醒著和他做夢這之間的差別，就跟生死沒有兩樣。怎麼理解呢？你覺得人生最大的改變是什麼？不是股票跌了吧？不是我昨天沒有病今天生病了吧？不是誰選上了總統、誰落選了吧？人生最大的變化，肯定是從生到死的變化。所以其實莊子是用夢比喻死後，用醒比喻活著。
我們死後就相當於那個蝴蝶一樣的名藥飛，所以郭象就說了下面一句話「則當生而係生者，必當死而戀死矣」，他說生的時候我們特別眷戀那個生，汲汲以求、疲憊不堪，我們想把這個生命過好，其實死後你也會戀那個死，像蝴蝶一樣不成金然的飛。所以郭象說，人生著的時候特別恐懼、特別悲哀自己會死的這件事情，是完全不必要的。這個是郭象所理解到的莊子所表達的第2層含義，就是說我們活著的時候不必為死亡而感到恐懼、擔憂，其實你不會知道死後是什麼樣子的，完全有可能就跟活著的時候一樣，這就類似我們做夢和醒著之間的關係，那死後不過就是在做夢。
其實這個大家也不陌生，有一種說法叫做「睡一會兒就是小死一會兒」，中午休息瞇半個小時，其實就是小死半個小時，我們說的小憩一會兒就是小死一會兒，因為我一旦睡著後就完全不知道周圍發生的事情，我們完全無法判斷睡著時的「哪一個世界」是真還是假，這是他的第二層意思。
大家想想看，為什麼莊子會夢到自己變成蝴蝶飄飄然？那就是說明其實莊子承受著很大的壓力，他的敘述之中其實有一個特別悲哀的底色，但是他卻用美好的蝴蝶形象把它表達出來，甚至莊子寫骷髏的時候，都把骷髏寫的很可愛，他敲了兩下骷髏說：「欸，我要跟你對話，來，我們聊一聊你死之前是乾嘛的？」，骷髏說：「我是王侯將相。」然後莊子還跟那個骷髏頭開玩笑，比魯迅踢鬼的故事還可怕。莊子很開心了跟那個骷髏頭開玩笑說「如果讓你再活一次，你還願不願意做帝王？」，那個骷髏說「算了算了，還是讓我死吧！」。莊子就用這個來比喻功名利祿太累人，連這個骷髏頭寧願繼續死也不要再做帝王了。
所以莊子他有很多對人生荒誕的深刻認識，但是他不是像熟本華那樣用悲憤式或嘲諷的方式在胚判，而是會用非常美好的形象把它表達出來。就像我們之前講逍遙遊的時候說的一些故事，那些真人、神仙，都是騎著大葫蘆就飄走了，可是西方像是哈利波特那樣的故事之中，他們是騎著什麼呢？是以前巫婆騎的掃把，莊子就不會用掃把這個印象，莊子想的是葫蘆，特別美好，所以莊子其實對人生的變化、夢的虛幻有特別深刻的一個思考，但是他卻用最溫馨、美好的形象去解釋出來。如果你能揭開莊子這一層溫馨的面紗，你才能看見背後莊子那個悲傷的靈魂。所以莊子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有一個浪漫的想法，用一個蝴蝶的故事，來告訴我們一個關於死亡的真相、關於人生覺悟的過程。
其實道家並沒有對人死後的世界有很多的探索，道家更多的是講一番道理來引領我們超越對死亡的恐懼，例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這些哲理思考，而如果說真正要去解決死後的世界是怎麼一回事，那就進入了宗教和信仰的領域，所以才會有道教和道家有差異的這種說法。所以莊子的莊週夢蝶的第二層，是講生死轉換。
那麼莊週夢蝶的第三層意義是什麼？我們先直接講結論，這第三層講的更深一點，是在講「真」和「假」的問題。把自己帶入這故事之中，我們夢到蝴蝶，而這夢特別清晰，感覺自己像蝴蝶一樣的美好，請問你是醒的時候更真實？還是你做夢受更真實？可能大家會說當然醒著的時候更真實。可是從心理學而言，會告訴你，我們在睡覺做夢的時候才更真實。不是那種有形有像的真實，而是因為那就是你的潛意識，那是你的「本我」，我們現實生活中表現出來的都是我們的「超我」，就是符合社會規範的、符合別人期待的、符合自己人設的那個「我」。如果這個我的人設是個知書達理的人的話，那我白天就得裝得很知書達理，可是做夢的時候我就老是在夢天天撿到錢，那這個我可能就是個特別愛錢的人，而我平常一定不會表現出這一面，太人設崩壞了。
所以我們其實不能很輕易的就回答什麼是真是假，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做夢的時候夢到的內容才代表了那個「本我」的真實性。所以莊子他探討的雖然不是心理學層面的真假，他是說你覺悟人生的真假，只有我們覺悟了現在這個人生，我們才會覺得我如夢初醒，要有了那樣的人生閱歷和深層思考，才會有這樣一番感慨。
所以這個莊子的蝴蝶，從他的時代一直穿越到了清代，就是紅樓夢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就是「真、假」是感受上的，不是物理上的，物理上的我們掐了一下「哎呦痛痛！」，這毫無疑問這是真實的，可是感受上的就不一樣了。大家想想演員這個職業就非常有意思，演員他在演的時候，當然知道這是假的，他是在演一個劇本，可是他會特別動心、動情，很多演員入戲特別深，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來，甚至在這個戲中死了，而這演員在生活中也自殺了。很多演員一生中都在那個戲痴的狀態，為什麼如此？他明明知道這是假的，為什麼可以投注真實的情感？大家可以思考這個問題，真假在感受上沒有辦法絕然給出一個界線的，那不是物理的世界，而是一個心靈感受的世界，就像我們有時候說「今天天氣真好啊！你看這個藍天藍得跟假的似的，跟畫上去的一樣。分不出來啊！所以這個「真、假」的是從人的感受上來說的。
莊子的那隻蝴蝶不僅穿越到紅樓夢中，他還穿越到了美國，大家可能都看過的一部電影：「全面啟動」，後續的篇章裡再來跟大家分享「莊週夢蝶」這個故事怎麼在紅樓夢中表現出來，又怎麼和「全面啟動」可以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