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師講古-莊子《第七講》
莊子認為,到了「無己、無功、無名」這就是進階的自由了,我們之前講初級的自由就需要很多的條件,各方面的積累、深積厚養、抓住時機、轉化思維等,但是「無己、無功、無名」就更難了,所以我們這一講,要講這個「功夫論」,功夫論是我們「個體」跟「宇宙」發生關聯。
我們都說一個生命是小宇宙,整個世界、宇宙呢是大宇宙,那麼個體生命的小宇宙跟這個大宇宙要合拍了,那才是更高級的自由。
我們從具體的方面來說起。「無己、無功、無名」聽起來大家都很清楚,淡化功名啊、減少慾望啊,但是實際上是特別難的。
其實我們每說一句話,基本上都是「我」字當先的,這個「我」是特別難以去除的。其次是「功名」,有的人確實可以放下,而且是在最精彩得時候懂得放下,在老子這叫「知止不殆」,最高峰是在你停止的那個地方。其實我們之前講了「無極之外復無極」,沒有一個最高的東西,只有你停在哪兒,而且停得心滿意足,那就是你生命中最高的高峰。
這個「無功、無名」非常有意思,「功」是功勞,我們做了一點事情,都想要標上自己的名字,這也是人性,是我們虛榮心的一種需要,要淡化這個「功」是很難的,比如說去旅遊的時候,我們一定特別熟悉,很多人喜歡寫「某某某到此一遊」,大家想一想,這個地方也不是你的,房舍橋樑也不是你建的,花花草草也不是你栽的,那些古蹟更是跟你沒有關係,可是為什麼一定要留下「到此一遊」呢?人就是這樣,就算什麼都不是你做的,也要想辦法把自己的名字給留下來,好像我至少看過了也要表一下功,這也是刷存在感的一種方式。
所以你看這個「功」,我們沒有做什麼都想留下名字,更何況你做了一些事呢?當然更喜歡把自己的「功」給表明出來。「名」更是如此,在每一個領域中,我們能在某一個「名」上停止下來,其實也是不容易的。比如我自己當講師之後,覺得不太滿足,後來就去唸了哲學博士,回來就升了助理教授,那時候我就跟學生說,我是學哲學的,你看我都開老莊的課,是道家清淨無為思想為本的,我不會去做升等,後來還是偷偷的去送審升等,之後我上課又給學生說能當副教授已經心滿意足了,以後要把時間用來讀書和跟你們講課,不會再去天天寫論文、為升等耗費時間,但是沒幾年,有機會升上研究所的指導教授,還是屁顛屁顛的去爭取到教授銜了,你看我一個教道家的也不一定完全能做到,這種功名之心在我們心裡都是有的。
那麼這個功名放下之後呢,自由度就就會大,這是我們第二個要說的這個「功夫論」了。功夫論在莊子思想裡有兩個代表,一個叫「心齋」,一個叫「坐忘」,那這個從哪裡來呢?還得從老子說起。老子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功夫在四十八章,叫「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這句話基本上就是道家的綱領,他有很多個層次。「為學日益」是我們學習要用加法,要學很多的東西,我們從小學、中學、大學、研究生、博士生、博士後等等等等….我們一路是增加我們的知識,這是「加法」。
可是「為道日損,損之又損」,這叫減法,就是減少、減少、減少,求知是增加,修心是減少,就是把我們學的東西全部消化,然後變成一個簡單的生活法則,這個就很難了。「損之又損」才能到達「無為」,如果真的做到「無為」了就「無所不為」,任何事情都能做成功,這叫「無為而無不為」,為什麼呢?因為你掌握「道」了,掌握了一個最簡單的法則,以下就都可以按照這個法則來做。
有兩本書很不錯,可以重點的參考,一本叫做「斷捨離」,是日本的山下英子寫的一本書,「斷捨離」跟我們的「日損」完全可以對應,而且這本書也確實是受了中國道家思想的影響。這本書裡面說「斷」是什麼呢?不要買那些多餘的東西、沒有用的東西,斷掉你的各種購物的慾望,不要去增加那些沒有用的東西。「捨」是捨掉什麼呢?是你家裡面清理清理,捨掉那些廢棄不用的,把家裡清空,變得很舒適、很寬敞、很自由。「離」是什麼?就是離開物欲,我們今天講的「無己、無功、無名」都是「離」的內容,所以「斷捨離」不只在日本,在台灣也一度成為很流行的一個詞,每個人都說我們要斷捨離,其實真正做到的也不多。
比如說我們去網購的時候就會不停的點,很多人說要剁手、剁手,但是剁完之後繼續點、繼續去購物,他會很上癮,就形成一種生活方式上的極大的繁瑣,可是自己那又斷不了,基本上這種現象很多,包括訂外賣,其實我們網購、訂外賣本來只是為了生活的方便,可是最後成為一種生活方式,那就有問題了。明明餐廳也不遠,街頭巷尾而已,可是常有人依然要叫吳柏毅、傅潘達送,其實你真的忙到那個程度嗎?只是懶得走那幾步路而已。
所以這種的斷捨離在我們生活中,你真正要做到,那是一種功夫、一種修行。莊子功夫論的主要兩個:「心齋」、「坐忘」,「心齋」是在「人間世」裡面出現,我們到時候會詳細講,但是「心齋」這個詞大家一定聽說過,其實他是倒過來,就是「齋心」的意思。我們都知道有「齋戒」這個東西,但是呢「齋心」是把你的心也要受齋戒。
莊子為什麼把這個叫「心齋」,是「齋」還有一個名詞的含義,「心齋」也可以說是「心靈的屋子」,你要把這個心靈的屋子清空了,外邊的東西才能進來。莊子用另外一個概念來講,叫「虛室生白」,就是像一個屋子裡面要是堆滿了東西的話,你說那個光還能不能照進來?我們只有把自己的屋子清理乾淨了,那個光亮才能照進來,好像這個屋子本身生出了光一樣。所以莊子用這個來做他很重要的功夫論的第一個,把心清空,這叫「虛室生白」,下一句是「吉祥止止」,美好的東西就會在這裡停止,只有把心清空了,美好的東西才有可能出現。
另一本書也非常深刻,是Michael Harris寫的「The End of Absence: Reclaiming What We’ve Lost in a World of Constant Connection」,中文應該是翻作「缺失的終結」,你看這個「Absence」-「缺失、缺乏、不見了」,我們這個時代擁有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他在書中就寫道,我們今天的問題不是匱乏,而是擁有的東西太多了。因為我們擁有的太多,所以我們對「缺乏」毫無感受,這才是真正的「缺乏」。什麼意思呢?我們擁有東西多的時候,就不會去珍惜,也不會去感受它。這本書分析的非常深刻,它完全針對網路時代、數位時代、信息化時代去講「缺失」對我們是多麼的重要。
所以這其實就是一對「陰陽」,「擁有」和「缺失」本身是一對陰陽,我們物質極大繁榮的時候,沒有缺失了,這個陰陽也就不協調,所以我們內心真的太滿,最後什麼都裝不進來了,這就是我們擁有太多時的一個侷限。我們一定要找到生命自身的那個「推動力」,他才是自然的、才是美好的,我們身體就像被風吹動一樣,這不正是莊子講的那個「天籟」、「地籟」嗎?如果說所謂的大塊(大風)是天籟,大地的發出的聲音是地籟的話,我們也可以把身體中的這種地、水、火、風、五行等等這種類似的感受,叫做「人籟」,所以「人籟」不只是絲竹之聲,我們人在呼吸的時候,這個一張一吸,你會感覺到跟宇宙相接,相接在哪裡呢?
會感覺到整個宇宙的節奏也是一張一翕、一開一合、一來一去、一進一退,這個就是中國人講的「陰陽」,一陰一陽之謂道,你一定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像潮汐一樣,是有節奏的,而不是我們平時疲於奔命的追趕、在奔跑,靈魂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那種靈魂不知跑哪去的狀況體現在哪裡呢?就是你做一件事的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很多人開車出意外了,我在幹嘛呀?剛才原來我在滑手機。常常發生了很多事情,做錯了很多事情,完全沒有意識,因為我們的身心是分離的,你要把那個靈魂給叫回來,這個身心才重新的合一。
身心合一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種體驗,如果有參加過類似禪修的活動,一開始會感到很不習慣,覺得坐在那裡什麼都不做,很拘束、很不自在,一直想著很多未完成的事,甚至會覺得比平常更煩躁。而在幾天的禪修、靜坐過程之後,會覺得整個身體像是水一樣,我們就像一個水袋,大家小時候有沒有吃過「凍凍袋」?這個凍凍袋裡面裝著糖水、綠豆湯一類的,冰過後會變小冰棒的那種。其實靜坐的時候,當完全安靜下來,身體就會像一個還沒進冷凍庫的凍凍袋那樣,而這個水它可以一直的動,雖然我們是坐在那兒,但你會感覺身體可以左邊右邊上邊下邊隨意的動,無限的去擴張,不再是我們這樣一個骨架子坐在那裡,會覺得整個身體是自由的、放鬆的、無限綿延的,跟更大的那個時空是相交接融合的,所以在靜坐的時候能體會到,原來我是宇宙的一部分,原來我還可以跟更大的力量去接通,而平時我們跟宇宙都是失聯的,你的心裡不會想到宇宙,也不會感受到宇宙,平時內心想的都是自己那點事,這個月什麼時候發薪水?什麼時候升官?什麼時候能完成這個工作?向我,就常想什麼時候能把這個系列的課講完…..可能我們心裡面想的都是這些特別具體的一些計劃,而忘了我們其實只不過是一個大自然中的一份子。
那麼莊子「逍遙」這兩個字是什麼含義?鍾泰先生有一本書叫「莊子發微」,他這本書寫了十年,他說「逍遙」原本的寫法是三點水旁,是「消搖」,一開始不是辶字旁,「逍遙」與「消搖」讀音是一樣的,而原本的「消搖」這個寫法其實更接近逍遙的本意,「消」是消除一點,「搖」是搖動起來,古漢語之中就有這一個層次的含義。所以莊子後來講逍遙,要去掉這個、去掉那個,是跟這個「消」字有關的,「消」就是「減損」。
「搖」是你的心能「游」起來,所以這兩個字在古漢語中的意思非常重要,我們之後再來看一下這個「消」是從哪裡來的,從思想上找一個根源。
我們再舉一個例子,這個人就是大家特別熟悉的賈伯斯。他1972年的時候戒掉了大麻,戒大麻是非常需要意志力的事情,戒完了之後他就專心的禪修,堅持每天去靜坐一段時間。他在靜坐的時候,會把助理給的很多文案放在一旁,他靜坐完了之後才會去從那些文案中選一個設計方案。他有張照片是在禪修的時候讓他的助理給他拍的,之後他還親自給這個照片寫了幾句話,他說「這就是我非常經典的時刻,我人生的需要不過就是一盞燈、一杯茶,和一個音響,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們想一想,這個富可敵國的一個人,他其實擁有的東西,或者說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就是這麼多而已,這是他在禪修時候的體驗。所以賈伯斯在設計那些產品的時候,他也本著一個「不立文字、直見當下」的這樣一種非常簡潔的方式,發明了很多新的風格,他發現如果電子產品都是需要這個按鈕的,我能不能發明一種超過按鈕的東西呢?這就是No button的思維,開啟了觸摸屏幕的時代,所以他的禪修不僅有了一個人生的體驗,也對他本身的設計有非常大的啟發,這就是我們個體的內心和宇宙相交接的時候,所帶來的一個思想的光芒。